草 池 有 戏

    我家街对面是茶馆，名字叫平安。这名字据说来自民国时期，但是我现在觉得有点当代感呐？平安茶馆隔壁是文武宫（也顺便告诉你，草池还有真武宫，南华宫哦，当然这都没有跳出中国庙宇建筑的模式），寺庙建筑风韵犹存，依稀可见房脊挑檐上的龙凤走兽。我看见文武宫时，它已经被挪用为戏楼，寺院文化脱胎换骨改造为群众文化。文武宫既然被挪用，原来备和尚之间走动、交流，传经诵经，搞仪式感的前殿楼台便成为戏台子了。下面信徒听上面高僧讲经说法的光坝坝，就成为看戏的场子了。坝坝以前是敞的，遭日晒雨淋，后来演出机会多了，才盖了顶。屋顶很简易，用的草，草池嘛，有的是草。

    草池，没戏一个样，有戏一个景。

    草池没有电灯，自然少了停电的痛苦和体会。居民们点煤油灯，或者点那种灯草芯的青油灯，光暗，点了灯跟没点灯一样，嚜黑嚜黑的。所以，感觉晚上来得比现在早。所以，我就不想呆家，总往街上跑。其实，我家就在草池街上的中心地带，还算热闹地。左边一个卖面的铺（听说有臊子面，可惜没有吃过），挂盏煤油灯；对面一个平安茶馆，吊一盏灯；右边一个供销社，挂盏汽灯。三盏灯，在那里有气无力的亮着，组成晚上草池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可是，根本算不上灯火辉煌。

    晚上耍，有两种耍法。

    最想去叶麻子家，看幻灯片。是谢麻花的店小二和叶麻子，在叶家小天井里面整的，天井号称戏台子哦，动静有点大。其实，说幻灯，那就是在玻璃上，画点这麽那麽的，用黑布包了，用手电筒穿过一个纸盒盒，照射在天井墙边上的投影，仅此而已。就这破玩意儿，也不敢经常去，因为要缴纳废纸，当门票。唯一的一个吃耙和的差事，是维持看幻灯次序，可以免票，还算管理人员，可惜，被那个后来会编假名字的同学霸占了。

    另一种耍，是一年级时晚上街上“逮猫”。在损毁残缺的清条石街上，狗撵兔子，撵来撵去。直到家长撵来，被连骂带攥弄回家。二年级以后，便升级为打仗，上街的打下街的，拿起竹子杠杆，杀来杀去。发展到后来，利用河边芭茅杆，做梭枪，做背的剑，很有科技含量呢。

    遇到白天开战，，就闹哄哄打出街子，打到场外，一派小解放军的架势。有个娃娃头夏司令，一次冲锋追击“敌人”，追到了一块菜子地，一脚踩飘，竟栽在一个麻布口袋上。手一摸，是半袋红苕，这娃，武器一丢，背起红苕就跑。捡了贼货，狂奔喜去。

    记得一次，我穿了奶奶做的新鞋，打了战回来，遇偏东雨，竟还洋盘兮兮的，和另一个娃，专门在街上踩水氹氹。我妈一看见我的鞋，糊得鼻子眼睛都找不到了，心疼死了，气倒起了，按倒我在板凳上，打屁股，那顿打哦，别提了。

    后来，直到杀出祸事，把一个娃娃的眼睛戳瞎了，才休战了。

    单调，无聊，单调无聊透了。

    于是，就盼着有戏。有戏，日子就突然好混起来。

    那时候，逢场天是一四七（其他场则二五八，三六九，错峰逢场）。我记得差不多隔几天就有一拨戏班子来，并且总是选着逢场天来。来了，全镇立刻群情振奋，人人必奔走相告，通街洋溢出无比的欢乐。

    上午，戏海报一贴出来，就热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里面的不看安逸不让你，紧倒看。指手画脚点评的，背篼扁担横冲直撞的，我们小娃娃拱进去，要费好大的劲，可是还没看清楚，一火色，又被挤出来。只有中午点，人少了，才梭过去，慢慢看（其实，我很多字认不识，只顾看画的人娃儿）。

    天要黑不黑时，戏班子的锣鼓便开始打响，当天晚上的饭，就了鼓点，好像也格外香。饭后我站在门口，很高人一等的，打望那些三五里外乡坝头撵来看戏的。我们住在草池街上的，虽然得天独厚但是不应该优越感膨胀瞧不起他们呀，今天我想。

     晚上，那戏楼上灯一挂起，你看，长袍短褂，人头攒动，境况自然今非昔比了。

     幸福起来的，头数李幺爷了。李幺爷是一个单身老头，靠卖烟淘生活。他卖两种烟，一是纸烟，一是叶子烟。纸烟可包包买，也可杆杆（支）卖。说叶子烟吧，倾注了他的心血，制作工艺还是蛮不错的，关键是还摆放整齐，看上去挺讨人喜欢。重点是李幺爷的卖烟傢什，一个木盒。 有盖子，可翻转。木盒用两根麻纯子套在颈子上，下层放纸烟，盖子翻过去，搁叶子烟。形象的说吧，幺爷背的木盒，有点像电视剧里面接头的地下党或者跟踪地下党的军统特务用的那种道具。

    草池没戏的日子，李幺爷多数时候在茶馆候着，等人来买。也会去街上转转，但是不逢场脚杆走不大动，逢场天又挤不赢，还容易遭偷。所以，还是在茶馆候着，稳当些。

    但是，草池有戏了，那就不同啦。生意起码翻倍。因为看戏嘛，烟客们就会奢华起来，买烟也就主动大方了。最忆李幺爷挂着烟盒子的风采，那是微微驼的背竟不见得好驼了，缺的牙因了光线原因，也可以忽略不计了，最惊艳的是他那混沌的粗嗓子，竟听来有了些许戏味。看李幺爷在戏场子里面，木盒边上挂了盏清油灯，又照路又方便买主接烟点火，真人性化。他顺着戏场子过道转圈，且，在戏转过场或者关幕之时，便倏的来一句：“烟来啰！”多半不烧烟的人，会吓它妈一跳。

    不过，我还是以为李幺爷很少胎虾（整对了），充其量草池有戏时，他精神生活比较亢奋而已。

    其实，我们这些小娃娃们，妈老汉是不可能给钱买票的，只有想办法去吃“混糖锅盔”逃票。哪里有地道，狗洞猫儿洞，后门侧门啊，就去钻洞爬沟。记得有个同学的妈是平安茶馆的，家就挨倒戏楼，关系好的，在清场时先藏在他家，就可以等开演了，悄悄开门混进场内。那边供销社呢，有个姓黄的老头，一间小房子靠戏楼，虽然莫得门可进去，但是有个小窗子，可以看戏场子里面，也是可以过把瘾的。往往五六人挤在窗前，轮流晃一眼，也算享受优惠待遇。心情一旦惬意起来，总比那些被大人关在家，睡在铺盖窝窝头，只能听锣鼓响动，心头猫抓起的安逸。

    像唱川剧，头牌锣鼓开打，我们还不得心慌。打最后一道锣鼓，幕要拉开了，还没找到眼份，哦呦，心头猫抓起的样，莫眼了，遭了，今天晚上遭了。最惨，最终一事无成，也不会走，便在汽灯下站起，目不暇接的看有票者挤来挤去，端长凳子独板凳的横冲直闯，眼睛也感到幸福。这时的我们，只要听到川剧锣鼓敲起，便变得活跃，东张西望，寻找可钻缝隙。有把脑袋缩起，藏倒大人夹子弯侧边混进场的，有被收票者dia(逮)出来的，这，在穿长衫子的腋下想法，当然只能在冬天使用哈。有时，笑怪自己，长这么高爪子嘛？藏都不好藏，遭孽哦。

    遇到演电影（那年月，电影比戏来得少得多），又是一番景象。那些农村费头子娃娃，才凶。看倒收票的被进场的人马板凳挡倒视线，立马居然有人就敢在戏楼外面，明晃晃的气灯光下，搞马马叉，耍杂技，搭人梯，从街上往戏台子翻，从一处栅门断墙拱进去，滚进楼角阴暗处。翻上去一个，上面的就拖一个下面的，有时一连翻拖它妈进去几个了，才被收票的瞄到，一声吼，不幸得很，顿时人梯倒塌，一扑趴，ban(摔）下来一巢。狗日的，那些早先已进去的，就择机梭下戏楼，再拉抻一趟子，混进黑暗里，胜利出逃。也有胆小，怕梭下去遭逮倒的，便只好悄悄爬至电影银幕后面，去偷偷的看，这叫看反面电影，嗯，也是可以看过大概的。

    更可怜的，是一筹莫展的，又有些不甘的，就会邀约同病相怜的，缩到平安茶馆。当然，这些人不会泡茶，只是东一个西一个的，有坐就坐，没坐就站，痴痴的听那川剧锣鼓。反正也要等到一起来的三朋四友，看了戏出来一起走。

    有趣的，还记得我一个同学，人很鬼机灵。一次白天场，是外省的剧团。他钻猫儿洞没有得逞，被巡逻的抓倒了。巡逻的看他小，以为他不识字，逗他玩，让他写检讨，还必须写真名字。哪晓得他真写了，还写了个假名字。放了出来才牛哦，说，我都编得来假名字啰。那些大人莽（傻）戳戳的 ，老子写得来假名字了，他们都不晓得。

    戏的内容多数已经记不清楚，只是记得来得比较勤快的是县川剧团的。六十年代初中期嘛，当时气候，估计也有不少古装戏。偶尔，草池街上的文艺“天才”们，主要是活跃在商业战线上的同志们，也会时不时响应百花齐放，也来点现代风演出。好象以当时非常流行的西藏民歌如〈北京的金山上〉来跳舞，和革命现代戏如《夺印》为代表来表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声〈北京的金山上〉的“巴扎嘿”，回回被小女屁孩学生传唱，一声《夺印》插喊“何书记吃汤圆啰”，会在我们这批男娃娃嘴巴上，翻来覆去地吼吼好久。

    戏一散场，场面比进场毫不逊色。板凳要出来，人也要出来嘛，更拥挤不堪，有你好看。我看到最夺眼球的，是来自好单位供销社的同志们，两人或者多人抬了长板凳行走，竟如入无人之境也，并且，上面还坐了他妈的两个娃！我的看法是，两个娃如果买了票，把我拿来打耍。

    稍后，你若走到上场口再去看，妈呀，只见远处如农民起义，如上井冈山，如闹革命一般。只见灯笼火把明晃晃的，在远处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哦。呼儿唤妈喊“等倒我”的，出了场口有返回来找人的，热闹了草池的夜。把平日里很寂寞寡淡的小镇，搞得跟现在歌星散场似的。

    当然，戏场子人去楼空了，留下一地鸡毛满地狼藉还有那啥形容词，记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没有瓜子壳水果皮等现代垃圾。烟锅巴是有的，但是质量不高，不然街上那个讨口子癞儿，不会抱怨说，薅刨半天没有开张。

    第二天，我们呢，像打屁虫一样，就喜欢尾随跟在昨晚活跃在舞台上的演员们后面，对其后背指指戳戳。比如看了《夺印》，就指哪个是当支书的何书记，哪个又是共产党员胡素芳，阶级敌人陈景宜是不是那个丑八怪？还有《朝阳沟》，这个长毛根是城里来的银环，那个短头发是农村青年栓保，清楚得很。也看过几部封资修的戏，名字，那是记不倒了。我们眼里，这些城头来的唱戏人，个个都长得好看，穿得洋盘。不知不觉中，我们成了第一代追星族。

    在草池绛溪河边，又是一景。在我们家后面，河水散慢堆积出一团沙陀。河上有一座石墩小桥，叫矮子桥。还有一架筒车，在小河上缓缓转动。河中有好多小鱼，在浅浅的水氹里，游来游去，清澈见底鱼翔浅底都可以用来形容。太阳出来时像个耙柿子饼，不晃眼睛，只把溪河轻轻摇晃，还晃光滑锃亮的广尔石。石板上的人，便时不时的用手飘然的遮挡一下阳光，再用黄角树的果子，挤出浆来搓挼，再捶打衣服，然后把衣服在水中荡来荡去，家乡这水这景这人美得真是心旷神怡和自带几分乡愁。更有甚者，在夏天，遇上板（洗）早澡的小娃儿，在洗衣服的女人（当然，也有男人啊）边边上戏耍，突然，铳了出来，把洗衣人搞湿了，洗衣人就骂，你龟儿子毛病？那娃喊冤："遭了遭了，钩子（屁股墩）遭鱼儿咀（咬）了的嘛"。

    有一回，简阳的鱼老蛙（鹰）打鱼船下来了，大家沿着河边去看稀奇。一个钓鱼的大娃儿，喊我帮他看到杆杆。我看咬沟了，去拖，生生被鱼把我拖了走，累死我呐。

    这样的清晨，是不是很美很陶渊明？我甚至发挥一下，如果当年杜甫有幸来到这里，会不会也可以像在成都府一样，说，细雨鱼儿出，唱，微风燕子斜呢？现在忆来，真是一副好画。真是一条清花亮色的小河。真是“谁不说俺家乡好”好啊。我进一步以为，当年此处之景，绝对不输今天青城山九寨沟的。

    回到草池有戏时候。

    翌日清晨，在这迷人的地方，看嘛，那些演员们，真是太可亲可敬了，同时，也太会选地方呢。就在清晨，就在风景如画的这个地方，他们她们演了一晚上的戏，早上起来还要练声，吊嗓子，甩水袖儿，气氛有点温和。声音好听，流水声也好听。外加不远处一个泥巴篮球场上，武生们挥刀耍棍的，踢腿的，翻跟斗练习的，气氛闹热得很。这些，在我们小屁孩眼里有点不伦不类，愉快又忍俊不禁，眼睛不够看，腿脚不够颠，快乐得要死。我们少先队员或者少年群众，今儿个真高兴，爽。

    （本文到此结束。以下结尾有点带帽穿靴的穿靴，可有可无，不喜欢的可以忽略。）

     然后开始期待，期待下一个日子和戏更精彩。我的精彩想象力包括：想有钱买票堂堂正正进去看戏，想有凳子（当然受想象力限制没有想到沙发）坐着看戏 ，想有厕所不再到黑角角乱撒尿。谢谢改开，一切都已实现并且远远超越我的想象。只是遗憾，我们魂牵梦绕的草池堰那戏台子，早已经消失。。。。。。
    仅以此文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

   （那个编假名字看戏的毛根朋友，再次感谢你回忆的一些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