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饭”(李双稀奇事)
山西省闻喜县,岭谷交错;岭为黄土,谷为公路。在县城登上汽车,可直抵小镇、村落。我到的地方叫抑苍村,住在村主任家的窑洞里。农民在山里缩久了,傻乎乎的。每次吃饭,主任夫人都会舀出一小碗藏着,下一次倒进锅里伙着煮新饭。据说家家如此。我问为什么,夫人答怕挨饿。再问,则一笑了之。
主任一家很抬举我,矮桌上总是等满了菜,仿佛到了外婆家;有时还有烧鸡,像是电影里土匪啃的东西。我真担心自己这样腐败,会把他们吃垮。其实吃饭这事,从生到死,无非是香了这儿臭了那儿,我并不看重。
小房东还是中学生,曾向我请教“锈”字的意思。我矜持地冒充教授时,这一家三口都敛声屏息,竖耳聆听,坐得十分端正。这种学习态度,是通向学者的必由之路。不过他们并不是好学,而是好奇。
“锈?铁会生锈?锈是什么东西?我们的铁怎么不生锈?”主任放了一串小炮。我找到菜刀,找到锄头和镰刀,果真没有锈。想起自己裂着大口的嘴唇,痒得难受的喉咙和鼻孔,明白是干燥的缘故。
我还讲到了“日”和“曰”的区别。我说:“有个字谜是‘画着圆,写着方,冬天短,夏天长。’这是日子的日。一日就是一天,一天也是一日。‘曰’字比‘日’字瘪些宽些……”
主任突然忸怩起来,直用肘拐碰夫人。主任夫人放得很开,一下打断了我的话:“大兄弟呀,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明白着呢,可是只有一半对,另一半不对。俗话说,‘男人是牛,女人是地,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牛越耕越瘦,地越耕越肥。好火费炭,好菜费饭,好女费汉’呢!你想想,一天就是一日,那倒好;你再想想,一日就是一天,我倒还凑合,你大哥那还不得累趴下。你说是不是!”
面对这种认真而冥顽的表达,我能说什么呢?一场教学课就这样滑稽地夭折了。
一天我外出归来,饿极了。看看锅里空无一物,便把夫人藏在坛子里的那碗饭吃了。
中午时分,巧妇回家欲为有米之炊,翻坛倒罐,开柜揭锅,找不到那碗宝贵的剩饭,马上惊慌无比。
我说:“我吃了。”
不料夫人脸一红,又一白,像是川戏中的“变脸”,眼睛瞪得有赵薇的那么大,猛地惩罚自己那无辜的屁股两掌,一下跌坐在地,泪水滚滚而出。“啊,日子没法过了!张站长啊,你引来的日本鬼子啊,连‘鱼饭’都给我们吃光了!”又一蹦而起,找到那个小碗,一眼审毕,马上遭劫般地觳觫,哭唱得更为惊心,“一粒都没剩呀,日子是没法过了!张站长啊,谁叫你弄个日本鬼子来啊!……”骂一骂,不忘歇一歇,蓄精养锐,以利再战,仿佛很精通可持续性发展之类的硬道理。
我是经当地文化站介绍来采风的,原本已与农民结合得天衣无缝,现在因为一碗冷饭而“改变”了国籍,还连累新朋友张站长也脱不了干系。这下可坏了。
正不知所措,村主任飞奔而归。夫人靠在洞壁上,僵如死尸,只有两只手和一张嘴还充满勃勃生机。两人碰了碰头,鬼祟地说了几句,像输了球的乒乓球双打选手。
我知道,农民只有到了城里才会变傻,而在本土都生龙活虎。他会领衔主打吗?果然,这老儿凶了我一眼,一把将我活捉,使劲封住我的领口,神情比俄罗斯的女排教练还凶恶,一推,我便像忽悠在瞬间起步的公共汽车上,撅臀收腹顺势踉跄而出,到了窑外。
我莫名其妙,也火了,“谁是日本鬼子?你们才是!连‘一日一天,一天一日’都不懂,打人倒内行!”本想一走了之,但糟糕的是不久前我才读过《成吉思汗大传》,下意识里潜藏着不少铁木真的气概,所以我就挺身而上。不料胸膛却着实挨了两拳。我拼命回忆铁木真的种种壮举,并把它们转化成我的经历,以期获取抗衡的勇气和力量;可惜铁木真始终不愿与我合二为一。又后悔年少时不曾去学打拳,否则现在两强对抗,拳手取胜,是不消说的。
我不敢硬拼,猛想起最最最伟大的毛主席对付太太太藐小的日本人和蒋匪军的良策:“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明白了重在参与的软道理,便抛弃了成吉思汗,怀着满腹委屈,挺胸抬头,脖竖青筋,不输气质,跑了,跑去投奔张站长。
到了镇上,张站长午睡才起来,掬了一捧盆子里的剩水,往脸上一撞,又用硬毛巾一刮,就算洗了脸。得知了原委,他不但不同情弱势个体,反而瞪着我,一副比唐僧还莫测高深的样子,说:“在家不会迎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猛然斩钉截铁地向我脸上喷来一个字,喷了三次:“走!走!走!”
尽管我长期疏于实战,“但习鼓舞,不识干戈”,此时仍然怒火万丈,当即提高警惕,保卫自己,要准备打架。多年前毛主席就教导过我: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料对方已经关门。我一下泄了气,犹如拳击手对着空气猛攻一拳,然后被自己孤注一掷的惯性所拖倒。其实这样也好,如果他应战,也许我会干出清醒时让我害怕的事。
我举目无亲,决心自强不息,不等不靠,走正常程序,到县文化馆去投诉。有了刚才投奔张站长时的坚实基础,这一次我弛骋得很像一个运动员。其实我并不喜欢运动,可我缺钱,只好跑自己的路,让别人乘车去吧!
尚未抵达县城,侧边的岔道上传来了呼声,很高。是村主任的儿子,正在喘粗气。他提着我的行李。远远地还站着主任夫人,也喘着细气。她的背后,羊们宛如一道白色的瀑布,顺着黄土高坡奔流而下。
我扯过行李,大声说:“我宁可被压碎,不可被压服!你们这样收拾我,以后我屙尿都不朝这一方!”是说给夫人听的。其实她并不在意我屙尿朝着哪一方。
主任儿子哭着说:“你这个败家子,把我家传了二十四代的‘鱼饭’偷吃了,还要怎样?真该让派出所严打你!”语气很像主任的,看来已得到这位乡村干部的真传。他的泪滴很大,打在衣服上,啪啪地响。
败家子?二十四代?哦,那不是“鱼饭”,而是“余饭”,顿顿有余年年有余的“余饭”!
我大吃一惊,继而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不良情绪,生活中似乎是有过这种细节的,只是想不起出现在什么时候。回头一掠,主任夫人已经擦去泪花压下委屈浮上笑容向我挥手告别了。
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后悔像狗一样追着我不放,几次咬到了我的脚后跟。我停住脚步,殷切希望主任夫人,主任儿子,甚至主任自己,加上张站长,以及广大当地老百姓,同仇敌忾,齐揪共踹,给我一顿暴打,打成瞎哑聋跛驼的复合型残疾人,以生活尤其是性生活尚能够勉强自理为限。
我没什么良策,便打算回城后首先找组织承认错误,向党交心。再给村主任一家写封深切的道歉信,顺便也聊聊“一天一日,一日一天”的话题;至少应该让那位中学生超越他的父亲母亲。
载于《成都晚报》
[ 本帖最后由 髯翁 于 2009-8-22 15:05 编辑 ] :p1 (62)) :p1 (62)) :p1 (62)) 一方一俗呀,到了外面就得了解哪里的风俗哦 “一日一天,一天一日”,呵呵我思想不单纯,读跑题了…… :“大兄弟呀,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明白着呢,可是只有一半对,另一半不对。俗话说,‘男人是牛,女人是地,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牛越耕越瘦,地越耕越肥。好火费炭,好菜费饭,好女费汉’呢!你想想,一天就是一日,那倒好;你再想想,一日就是一天,我倒还凑合,你大哥那还不得累趴下。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鬼扯淡!
哈哈哈哈,这个一天一曰虽然早听过,但这个故事太好笑了,笑完了有点尴尬。说小点是愚民,说白了是大环境的原因。这些事情啊,说不清楚。 {:soso_e179:} 生活的气息真是浓厚,人物性格真是憨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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