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5 22:35

遥远的中江

这堆文字写了快十年了。在我穷极无聊的去挖坟,突然挖到了它。这是一段真实的往事,而直到现在来读仍让我觉得触目惊心。发出来的时候06年,那时和米拉刚在简论认识,于是我们走到了今天。我强烈的信奉着女人的友谊,她们大过爱情。
今天发出来是因为要祭奠岁月,我像死狗一样躺了一个星期,思维飘飞,上下求索,而现在我手刃了。
李双告诉我说他的母亲正躺在床上毫无知觉,只是拖天天了,我们两厢无语。其实除了生死,都不是大事,就像我给李双写的书评:就算心都碎了,我仍能笑出声来。
写这东西的时候是属于正在练手的时候,在某税务局开会,因为无聊一气呵成。
稍作修改,拂去了一些造作和华丽。让事情原本地呈现吧。





最后一次听在大阿婆说中江这个地名是在她门外的银杏树下,那是一个罕见的深秋睛天。

银杏树的叶子美得无法言喻,此刻它在徐徐下落,秒速5厘米,那姿态美得触目惊心,我呆望着天空,一时忘了笔下的仙女图。

“中江……远……”大阿婆正拿起一片掉落膝头的叶子喃喃地说,她的目光空洞辽远,再也穿透不了时空,连这片薄薄的树叶也穿透不了,她已经捏不稳这片叶子,叶子和她的话迅速被风卷走。

我突然有想流一点的泪的感觉,好像那时我就比较明白了她口中的中江,有着尤其复杂的成份,包含着她的青春梦,混沌的爱情,合家团聚的其乐融融,以及生命的最后归宿。大阿婆没有眼泪,我从没见她流过泪。但那时我猛然发现,真正的痛,可以没有眼泪,甚至可以没有表情。

那时我7岁半,大阿婆已经瘫了两年。有关于她的身世,我是后来听长辈说的,她是中江一个小财主家的女儿,因为长得颇具姿色,被一个官家纳了当三姨太。漂亮女人不管再漂亮总是有缺陷的,可见老天实在公平,所以她没有生育能力。在女人的功能就是生儿子那个年代,可见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何况她要和大房二房平分男人,更何况,大房二房是没她漂亮但是各自拥有一个大胖儿子的得意女人。在夹缝中生存自然得练就反击手段,于是她很快学会了尖酸刻薄,勾心斗角。最终,女人的斗争惊动了男人,那男人这两年的仕途不顺,于是她成了丧门星的典型代表,在她入官家的五年后,被休出了门。

回到村里的大阿婆并没有关上大门去深刻痛苦,她选择了打开家门,用曾经三姨太的高傲姿态来迎接一切冷嘲热讽。生活不能有太多眼泪,却必须拥有比眼泪多很多倍的勇敢。
一年后大阿婆嫁给了一个老实得半天吭哧不出一句话的穷汉,男人的少言寡语和对她的爱护,终于让她长年没有表情的脸展开了一些笑纹,而最令她高兴的是,在赶集的路上,她捡到了一个弃婴,是个男孩,孩子没有任何毛病,兴许是谁跟谁的私生子。生活终于在她苦盼六年后向她展开了双臂。

我一直相信人的命运是上天早注定好了的,如果你前世作了孽,那么今世就得来偿还。同样,大阿婆也信这一说法,她相信她前世是个十恶不赫的人。所以,在她的第二任丈夫痢疾去世这际,她握着丈夫的手不肯松开,咬碎了牙齿,却没有掉一滴泪,她认为,这是她的命。

至于她是怎么来到我家嫁给我的大阿公(爷爷的哥哥)这我真的不知道了,总之,陪她过来的多嘴表姐两天就让全村人知道了她的复杂身世。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人们的思想还没有想到村外除了县城那个大地方还有啥,而这个外面来的女人,年级轻轻的就嫁了两次,会是什么角色呢?女人们瞧不起她没亲自生过孩子,更嫉妒她因此保持的曼妙身材。男人们总是认为漂亮的女人轻浮,有机可乘。于是,当她第一次开堂屋大门,各种眼光便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一直认为人和人的相处,需要笑脸跟友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得以平和的心态对待别人,而人呐,人不是这么单纯的东西啊。不是你友善就能换取等同效应的。我相信大阿婆最初也是这样想的,她肯定也相信过官家与穷人是不一样的,当然,我和她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一样,也就是说,人的秉性在什么时候都一样,不管你身份阶级是什么。

从我能听懂人话以来,我就清楚地知道全村人都不喜欢我的的大阿婆,因为他们同样不喜欢我,我跟大阿婆一样冰冷傲慢。曾有人认真提醒过我妈妈,说大阿婆是个神婆,专吸小孩精气的,看你家娃老跟她一起,都搞得病怏怏,阴森森的……对于这些,我妈妈一笑置之,她明白我病怏怏的原因是身体质量实在差,而阴森森的原因,是因为我压根没朋友,因为这些人转身就回告诫,自家的小孩不能跟我来往。我天天坐在家里,不用像她们的孩子一样下地做事,所以我就是坐着等吃的小地主婆。还因为,我由此产生冰冷的眼光让他们感到心里发虚。

于是每到农闲时刻,大阿婆家的银杏树下就会出现这么一幕:一老一小坐在树下,大阿婆坐着椅子,大腿压着二腿闲闲地晃动,手上夹着一支纸烟,抽或是不抽,眼光空洞疗远,带着强烈的宿命意味,望着不知名的地方,似乎在深深地回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愿理会。我坐在旁边或画画,或看书,或跟她一样发着呆。

她的命运在我家基本安定,她的丈夫和她捡来的,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我的大叔,那个三十来岁的爱说爱笑的高大男人,最终都无可救药地相继去世,这是我家男人的命。我信命。而她也半瘫在了床上。她仍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不愿意搬到我家来,因为她对我妈妈说她曾经放心地在这里生活过。

我固执地守候着她,给她端饭端水,帮她到公社买烟,唱新学会的歌,画小仙女贴在她的纹帐里……她天天盼着我的到来,她叫我小仙女,说我比我画的小仙女漂亮,她喜欢跟我说到我更小时候的样子,喜欢说我更小时的趣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中江,她说中江是她的家乡,她有爸妈跟姐姐弟弟,她给家里丢了脸,几十年了也没有敢回去过……中江有很好吃的细挂面,有更好吃的八宝油糕,入口化渣,又香又甜……一到县城逢场的时候搞什么的都有,有吹糖人的,有耍猴子的,有唱戏的,有卖胭脂水粉的,卖花布绸缎的……我对她关于她家庭的话一知半解,然而她对于中江的描述让我听得发痴了过去,在我的世界里面,我知道的地方只有四个,我的农村的家,我外婆的家,我姑姑在县城的家,我在江油的爸爸的家。中江,该是一个多么新鲜好玩的地方,就像小人书里面的童话城市。

我不由得憨憨地发笑,我的笑鼓励了大阿婆,她枯瘦的脸闪着反常的绯红,她对我说:“等我好了,就带你去中江!”

这个承诺在此后的两年成了我成长的动力之一,我往大阿婆那里跑得更欢,我盼着每天能看到她好一点,好早点带我去中江,我却看到她愈来愈无光的面容,愈来愈枯瘦的身子,后来,她连自己撑着坐起来都不行了……那时我强烈地相信世间有奇迹,我怀揣着希望一如既往地去找她,又怀揣着希望一如既然地巴望着明天早晨我醒来她已经打点了行装笑呤呤在门口等着我,要带我去中江。

但是她说“中江……太远……”我知道我也许去不了中江了,我好像并不太为此而悲哀,兴许我那时就懂得希望是自己给自己的,我和大阿婆,一直在努力支撑着什么,期盼着什么。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看着那片被风走的叶子,大阿婆的手指还保持着拿着叶子的姿势,我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她的手指中间,她手指的凉度冰得我险些一跳,冷在某种时刻具有绝望的意味,我突然发现我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我觉得我快要失去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哽咽得说不出半个字。大阿婆缓缓抬头,她的皱纹动了动,笑着说,她说:“娃,我们不哭……”

那晚我抽泣了很久在才睡着,梦里总是频频地惊醒,我做着相同的梦,我想抓住什么,但总是抓不住,一旦我要抓住时候就醒来。而我真正惊醒的时候,是被很嘈杂的声音先吵醒,我很烦,然后一个字重重地撞进我的神经,这个字是:“火!”

好大的火,包裹着大阿婆的房子。

我站在原地,几乎不能动弹,是比恐惧更甚的东西让我整个人不能有任何动作。身边的人们大吵大闹着救火,一切似乎与我无关,我直直地看着火,心突然一痛,那痛一下把我击倒在地,心剧烈地痛着,我几乎不能从地上爬起来,我也不知道我是被谁从地上提起来的,我就那么直直地站着,看着火被扑灭。一些青年在挖掘着大阿婆的残骸,我仍是直直地走向前,我只想再看她一眼,那个我心中慈爱的,叫我小仙女的阿婆。我看见一个曾经漂亮过,悲伤过,能干过,却很少开心过的女人已经不存在了,余下的唯一代表她的东西,是一具只有一尺来长的残躯,那是她最后的样子。

那晚我一直呆呆着瞪着前方,我在看她再也回不去的中江,中江在什么方位我不知道,但是我愿意在屋后的柴垛后呆着看前方,向前走也许就能走到中江。突然我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女人的啜泣声,还有男人低低的喝斥声,有两个人走到了柴垛旁,那个女人边哭边说:“你……我看你死了要下地狱……你作孽啊……你明明看见火都飘出来你不喊人你是啥子畜生……你……你还跑回去睡觉假装没看倒……你啊,她死了要来找你……”那男人说:“哭啥哭呢!你以为大家伙想她活得很嗦?她对人凶得不得了村里还要我们吊粮来养她,五保户了不起了嗦,你问下大家哪个想她活起?死,死了算球,你没看草根把猪都背出来了都没从窗子爬进去背她?你还嚎啥呢?吃饭去,不准提这个事情……”

我回到自家的堂屋口,我看着这帮人在我家热热闹闹地吃饭喝酒,他们是因为帮忙救了火被我家请来慰劳的,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油嘴红脸,他们高声大气地划拳行令,似乎正在进行着一件比丰收还高兴的事。我心中除了涌过强烈的恨意,更多是苍凉。我外婆此刻正站在我身后,她说:“娃,你哭一哭嘛,我求你哭一哭,你都吓呆了……”我望着急得流泪的外婆,我笑笑说:“婆……我们不哭。”

那个叫中江的地方,是大阿婆生命的全部长度,用寂寞悲伤和企盼铺就的路程,于我于她,都是永远也达不到的地方。



那天我费了好大劲才拨完大阿婆坟头上的杂草,那个小小的坟早被旁边高大的坟和无章的杂草给挡完了,其实我姑姑每年都要来上坟,可杂草还是一劲疯长得反常,像是大阿婆决心要把自己深藏一样。

我靠着不坚实的坟抽了只烟,给大阿婆化了一包,然后把带去的纸钱什么的化掉,火燃得很雄,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谁在笑,我曾听外婆说过,如果给人烧纸,火发出这种声音的话,就表明逝去的人正在高兴着,那么大阿婆是正在高兴着了。燃过的纸钱飞得很高,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飘舞的姿态如同当年的银杏叶一样美。蝴蝶轻轻地停在我的头发和肩头上,又被身后的一阵风吹向坟头,我笑了,我对阿婆说:“阿婆,我懂的。”

那场大火的原因后来我们调查过,具说是大阿婆自己在床上抽烟的时候没有把火柴丢下床……她是自杀吗?不论怎样,这种方式对于大阿婆来说,都是一种绝好的解脱,生前牵绊太多,不如把一切灭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跟一切再没有任何关系地走向下世,去笑看或是去体验滚滚红尘的酸甜苦辣,仍是命,做了人,就要平静地走完旅程。

对于村人,我早已没了恨意,或许是我已经见过了许多让人流泪和无奈的事,或许是时间起了沉淀和安抚的作用。但因无恨,故也无爱,我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没有回头,好像我18年前没有在这里呆过一样。

我的朋友琴是中江人,她回家去的时候从中江给我带来了挂面和八宝油糕,它们跟我想像的味道一样,并不美妙。不是因为我已尝过很多美味的东西,而是它们的鲜美,只封存在那场大火以前了。我后来甚至去过中江,发现它仍是那么遥远,我在中江的春节街头上找不到大阿婆的影子,很多往事被深深埋掉,如果你想珍惜,请自己记住。

某天早上我醒来后对我妈说梦见大阿婆了,她能走路了,而且好像是回到了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板着脸说些刻薄话儿。我妈笑而无语,其实我们都知道,大阿婆从来不曾到我们的梦里来过。而我妈妈什么也没说,她笑着听完了这个我杜撰的,有头有尾的,过份完美的梦。





soma9 发表于 2014-4-5 22:44

一个星期啊???

哎哟喂~~~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5 22:45

soma9 发表于 2014-4-5 22:4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一个星期啊???

哎哟喂~~~

叫啥子

soma9 发表于 2014-4-5 22:50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5 22:45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叫啥子

我想起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屋头栽了三年~~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5 22:57

soma9 发表于 2014-4-5 22:50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我想起我二十岁的时候,在屋头栽了三年~~

年轻气盛的时候,很多场面虽见过但没有走入过。如今30啷当了,见过经历过,再难也得自己撑起。

soma9 发表于 2014-4-5 23:38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5 22:5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年轻气盛的时候,很多场面虽见过但没有走入过。如今30啷当了,见过经历过,再难也得自己撑起。

嗯~~反正就没得过不去的坎坎~~

soma9 发表于 2014-4-5 23:38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5 22:5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年轻气盛的时候,很多场面虽见过但没有走入过。如今30啷当了,见过经历过,再难也得自己撑起。

嗯~~反正就没得过不去的坎坎~~

草根大师 发表于 2014-4-6 10:37

大作已读,有荡气回肠的感觉,这是在写怀念的情况吗?真格的牛B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6 18:15

草根大师 发表于 2014-4-6 10:37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大作已读,有荡气回肠的感觉,这是在写怀念的情况吗?真格的牛B

谢谢。
这是十年前的东西了,当时没有多少人看。昨天偶尔翻到拿来稍作了修改。这是一段真实的往事,像刀刻一样在以后的岁月。如今大阿婆的照片还在不在我都不知道了。

草根大师 发表于 2014-4-6 19:54

《简阳文艺》QQ群122453840.邮箱172213458@qq.com可惜我不是主编,个人感觉可以入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6 20:50

草根大师 发表于 2014-4-6 19:5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简阳文艺》QQ群122453840.邮箱可惜我不是主编,个人感觉可以入

好的我试试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4-6 20:50

草根大师 发表于 2014-4-6 19:54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简阳文艺》QQ群122453840.邮箱可惜我不是主编,个人感觉可以入

好的我试试

风之语 发表于 2014-7-30 19:43

兔子女神……我又被你带进去了,整个画面太复杂了……有着各种情绪……我真的拜了……还有,你祖上是福广人?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8-2 11:48

风之语 发表于 2014-7-30 19:43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兔子女神……我又被你带进去了,整个画面太复杂了……有着各种情绪……我真的拜了……还有,你祖上是福广人 ...

嗯,十好几年前写的了。
祖上事就懒得论了,据说是广东的。
但个人最喜欢的菜系是粤菜,回过好几次南方,不过对所谓故乡没感觉,随便是哪哪的人,人的归宿是内心。

风之语 发表于 2014-8-2 14:16

发条橙 发表于 2014-8-2 11:48
嗯,十好几年前写的了。
祖上事就懒得论了,据说是广东的。
但个人最喜欢的菜系是粤菜,回过好几次南方 ...

是的,因为叫法是福广叫法,才问一下,我家也是这么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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