髯翁 发表于 2009-5-22 14:33

李双简阳乡土系列之二十六:老贫农向我借人种

老贫农李汉云的跛婆娘担一挑麦草在前面走,吊裆裤子夹在肥笃笃的屁股瓣瓣里。我想到杨老大常挂口头的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伟大教导,伸手就把裤子扯了出来,为丑陋的女人民服务了一次。
    跛婆娘惊了一跳,急切地回过身,追问:“你——!你做啥子?”   
    我看她脸红筋涨的样子,只默道做错了事,慌忙说:“你不让扯么,我又给你揍进去,你重新夹紧就是啰嘛!”
    跛婆娘听罢,愣了一会儿,陡地放出一串大笑,走了。
    几天后,我发现婆娘们开始来窜门了。每天吃过夜饭以后,林盘里就有黑耸耸的人影子,像木匠拉的大锯,你来我往的。进了屋,十几个不同样的脑壳凑拢—堆.叽叽咕咕的,像是煮稀饭的声音。她们口干舌燥了,就叭嗒叭嗒地喝水,又淅淅唰唰地欻尿。
    农闲了,来的人更见多。一些老太婆嫩婆娘,带上还没有醒事的娃娃,端个针线簸簸,捏起破鞋烂衣,成群打浪地跑到我们家来扎起。这是好几年都没有过的事了。
    姨妈撵我们到堂屋里去,又把厢房的门闭紧,和那些婆娘叽哩咕噜,嘻哈打笑,好像屋里尽关些疯子一样。多大一夜了,她们还舍不得走。
    有一天,我为了看稀奇,便走过去,透过门缝往厢房里望。刚一望,就吃了一惊,里面有只眼睛也正在往外头望。很快,姨妈拉开了厢房门,里面乱七八糟的声音一下子扑丢出来。她伸出半个脑壳,从头到脚望了我一阵,又朝我招手。
    “双儿,来,到这跟前来。”姨妈笑嘻了,说。
    我刚趱拢,她说了句啥子,就把我拖进了厢房。
    婆娘们攒劲盯着我,眼光十分锥人,好像她们都认不得我。我想起平素里,龟儿些也是这样待我的。
    我不晓得有啥子事情,只是觉得被盯着很不安逸,就啄下了脑壳。
    “苏二嫂,你这侄娃子大家眼鼓鼓地望着又冲了一截,就要cheng r啰嘞,你娃才有福气哟!”
古文少的婆娘停下绗棉袄的大针,瘪着嘴巴说。
    “少拿话宽我的心哟,高帽子不是驾势戴就戴得上的!”姨妈说完,就专心专意地望我,眼睛眯得细细的,一只手捏成砣子,放在另一只手板心里。
    “苏二嫂,你侄娃子现目下正在抽条,过一年半载横起一长,鼻头底下的毛毛一粗,就硬硬真真cheng r啰。——嘿,把细点,莫在底下讲得好好的,临到斗硬啰,你龟儿这头就不来烟烟啰!老实话,那么榔榔槺槺的李汉云,咋个会是关公卖豆腐,人强货弱喃。该不得是办喜事那天,他两口子打捶,拿给他婆娘把蛋米子捏爆啰哈。……唔,二天跛婆娘爆炸(分娩)了,砖模脱不出瓦片来,娃娃不是光体(形神皆似)双儿啰哇!李汉云也是,不见母猪有儿,四脚朝天;和尚无儿,锣鼓喧天呀!”一个老太婆说。
    “李汉云朝打钟山上的‘打儿窝’头甩啰多少镍币哟,咋个还是李四希开会,干不起事喃?听说他还去城里白塔寺参加过‘童子会’,从别个手里头抢到了‘头童’,还是做的背工活路!人要是跟猪儿狗儿一样,一抱甩它七八坨出来就巴适啰!要不去求求张仙试一试!——医?安逸,等修得庙来和尚都老球啰。老国医吴鬏鬏讲,李汉云是‘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中’,是啥子意思?……你们该算不到哇,他屋头的跛婆娘,要闸别个童子娃娃的锤子,硬是有眼力,硬是会择人,硬是皇后吃地瓜,尽想野味喃。这一盘,李汉云只等捡落地桃子啰!”另外一个嫩婆娘说。
    屋里猛地轰起一阵笑声。嫩婆娘们笑得弯下腰杆,砣子或手板接连拍打自己的大腿和髁膝头;因为笑得太凶,脸都走了样,反而不像笑了。老婆娘们的笑声很小,可是笑纹却在脸上摆了许久。
    姨妈扶着我的肩头,身子笑得软软的,像篾条一样偏过来倒过去,最后,简直如同瘫了的蜡烛。
    突然,古文少的婆娘高喊道:“我们先来检查一盘!”一把将我拖过去,摔到床上。婆娘们嘻嘻哈哈的,像一群老虎一样,猛扑过来,在我身上乱薅乱摸乱抓,薅得我很痒,摸得我很麻,抓得我很痛。我惊慌失措,哇哇怪叫。没有人理我。
    有人说:“除了老公的,没有摸过别人的,这一盘,摸,摸够!”这人一下抓住了我的雀雀,很快就传给了下一个,下一个再往下传,像传一根红萝卜。姨妈急了,扑来抢救我,不奏效。
   我“呜啊”地一声大哭起来,才把婆娘们惊散,丢脱了我那根宝贵的红萝卜。
    “又没有真正要他的……”婆娘们做出比我更委屈的样子说。
   姨妈啥子话都没说,就打发我出去了。我一出门,婆娘们还在里面越发大声地笑,又“呿呿呿”地摆,捱到下半夜,才归自己的屋。她们边走边说:“今晚上,干得着!”
    “李汉云朝‘打儿窝’头投啰好多镍币哟,还是等于零……他去参加‘童子会’,抢到了‘头童’,还是做的背工活路……他的婆娘,硬是有眼力,硬是会择人喃!……要不去求求张仙试试!”我睉瞌睡时,耳门子里老是旋得有婆娘们的话。
   李汉云去“打儿窝”的事,大家都晓得。“打儿窝”,就是山岩上那些没有办法走拢去的石头窝窝,李汉云站在山坡坡上,隔山吊坎的,朝里面甩镍币。听说若是甩进去了,婆娘就可以生一个胖嘟胖嘟的儿娃子。农历三月三,李汉云去赶“童子会”,这事也听说过。“童子会”原本在寺庙里搞,如县城的白塔寺,贾家的兴隆寺等。现目下不许搞封建迷信,就只好躲到旮旯里干。“童子会”的灵物——童子,是用桐木雕成的小娃娃,分头童、二童、三童……头童一尺二寸长,二、三童依次矮一寸把。木娃娃颈上拴—圈红绸,逢会时,等人一到齐,就由会首把童子甩出去,尽大家抢。李汉云气力大,硬是抢到过“头童”。按理说他应该有娃娃了呀,只是他确实是“做的背工活路。”但是啥子事情他的婆娘有眼力,会择人呢?我搞不清楚。我还想到早先我们养的那条牛儿,饿捞捞地去撵成数放的母牛的样子。
    至于张仙,我是成年以后才晓得的。传说五代时,游览成都青城山的张远霄得了道。到了宋代时,苏洵曾梦见他挟着两个弹子漫行,认定是“诞子”之兆,马上日夜供奉起来,以后果然生了苏轼、苏辙两个儿子。从此,张远霄就成了送子之神张仙。
    第二天睡醒,外面已经是青天白日满地红了。
    我刚爬起来,还没有过早(吃早饭),跛婆娘就欢天喜地地扑进来,扭着姨妈给她开脸。
    姨妈轻轻地叹口气,掫根倗倗椅坐好,又用脚板勾拢两根笆笆凳,一根放小圆镜,一根给跛婆娘坐。姨妈哩,用一根细棉线,一头咬在嘴里,另一头逮在左手上,右手的大指拇和二指拇伸成剪刀样,把棉线的中段扯紧,借中段的开合,拔掉跛婆娘脸额上的茸毛和多余的眉毛。拔毛以前,要先扑上些白粉。跛婆娘不敢动,只好斜着眼睛朝小圆镜里瞟。很快,她的脸面变得粉嘟嘟的,眉毛又细又现,额头也光亮了。她当新娘子那天都没有开脸,今天咋个搞起在?
      整煞过,她烫我一眼,一趟子跑了去。
    跛婆娘才走,李汉云就拢了。他说他去观音场办事,要第二天才转来。
    “费心费心,这点子事,他随便给我消化了就是。帮我这回忙,二天你屋头杀皇帝我都来扯个脚。这些人说话是作数的!”最后,他这样补了几句。他明明是在给姨妈说话,眼珠子却一转不转地鼓着我。
    忙完了,姨妈在堂屋里搓麻绳,把我喊拢去,挪出-一截长板凳,让我坐下。她停住手里的活路,望望我,脸上挂起淡淡的笑,眼睛里有—种既像欢喜又像焦心的神气。
   她啄下脑壳,像要开口的样子,憋了好—阵,才笑一笑,轻轻摇了摇脑壳,随后说:“双儿,姨妈待你好不好哆?”“好呀!”“你得不得听姨妈的话哆?”“要听!”“你老外公跟你姨爹过世时,还有平素我们逢到大事小事,全得左右邻居、乡邻乡亲连嗯顿都不打就应承下来,伙起搭手帮忙……你该还记得到哈?”“记得到的!”
    “现目下,李汉云……你该喊幺爸的,他的屋头么有啰事情,别个人托人地带话来,喊明打响指名道姓点你去,同一个村子头住几十年,好来好往的,姨妈咋个垮得下脸说推口话喃?都应承下来啰……”姨妈静了好一阵,还撩起围腰帕角角反过来擦擦脸,又说,“等天擦黑的时候,你去打一转得行不?就当成是换手抠背嘛!”“啥子事情嘛?”
“人家也没得点醒。横顺你去啦,喊做啥子,你就做啥子,要听别个的话哈!……唉,他们也是,有了核桃只是愁锤锤了!”
    我好生奇怪,又问,可姨妈硬是不再开腔。她的手板摊着,指拇又短又粗,尖尖上尽是倒茧,和男人的手一样,手纹粗、少,皴口很深。我没有再问。
    太阳落坡了,不晓得是从泥里升起去的,还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浅黑的色彩均均匀匀地包着一簇簇竹子。没有风,到处都很哑静,听得到湖水拍打土坎的声响。天变高了,变远了。下弦月在慢慢升起,白亮白亮的一弯,伙着一半透明的影子。
    我和姨妈出了家门。
    一路上,只见汉子们在自家的竹林边咂烟,脸上笑扯扯的,杨老大接连朝我点脑壳。婆娘妹子们的腰上还系着围腰帕,也跑出来,推推搡搡的,突然放出十分响亮的笑声。古文少的婆娘最积极,向姨妈打了好几回招呼。
    穿过几个林盘,就抵拢李汉云家了。屋沿边上,李汉云早先栽的草草,像油莱的那种,已经长到两尺高,开了些花,白的红的紫的都有,就像一只只蝴蝶扑在枝秆上一样。开花处,结了些绿莹莹、圆溜溜的小果果,果皮都结硬了。颠子上的嫩芽顶不住大大的露珠,就把它化整为零,散得周身都是。到了门外,只见跛婆娘正呆痴痴地坐在里边,就和当初李汉云去观音场娶她时一模一样。她身上还是那套红衣裳绿裤儿,已经烂朽朽的了,补疤摞补疤的,像是要从出嫁穿到出殡。
    姨妈把我掀进屋去,伸脑壳对跛婆娘说:“三嫂子,人我交给你,到时辰我就来接走。整点补人的进门饭给他吃。拌桶包豆腐,你要大大方方的才对。——今晚黑该你娃斑鸠翻跟斗,卖弄花屁股了!你合适点哈,要知饱足哈,莫整得别个喊黄哈,半夜我要来当观火匠的哈!”
    姨妈盯我几眼,就转身走了,步子踏得很响,好像她在为学lei峰帮别人而欢喜;却也踏得很沉重,一听就晓得,她的心里,榨了多大一坨石头。
    过了一会儿,门枋旁现出半边脑壳,一下又缩回去了。是姨妈!
       跛婆娘到门外去察看,没发现啥子,进来就把门闭死了,还反锁,加杠。
   我犯了疑心,胸膛里怦怦直跳。颠转身,看到桌上挤满了盘盘碗碗,香气接连朝鼻孔里拱,我一下发了呆。来蝴蝶村这么多年,——“进了农家门,稀饭—大盆;瓢儿搅一搅,浪子打死人;倒在石板上,狗撵都气疼。”——从来没有哪个为我办过这么巴适的招待。
    跛婆娘给我添了满湫湫一碗光干饭,坐在侧边看着我。
    我早就馋慌了,也没有下细看,横顺晓得有熯得溜葩的肉坨坨,宽宽大大的鸡块块,粘糊粘糊的髂箍箍,红彤红彤的洋海椒伙着绿油绿油的蕹菜叶子嫩颠颠煮汤,还有一小碗糖藠头。一股酸纠纠的口水从我的喉管里、天膛上、舌头下不住地冒。我顾不得客气讲礼,抓起筷子,腔都不开,啄下脑壳就驾起势地拈,驾起势地刨,驾起势地嚼,巴不得把中午那顿也补进去。一砣不冒气的肥肉滚进嘴,一路烫下去,落到心子那儿,又扎实烫了一下。说不定天膛和喉管都被烫起了血泡。今盘才整对了,烫到一回送上门的猪,油大吃够,帽儿头吃够!我简直欢喜癫了。
    憨吃闷胀完后,我把筷子咀干净,又从挂在灶孔上的新吊壶里滗出些热水洗了脸,才不慌不忙地坐下。
    跛婆娘问我:“你姨妈把活漏给你听啦哇?”
    我把落到桌子缝缝里的一坨肉抠出来,放进嘴里,才就过脑壳答她的话:“漏是漏啰,可是我心头还是一抹黑,不晓得是咋个一回事。你单另漏一盘嘛。”
    跛婆娘盯了我半天,像是在想,话该拿来咋个说。
    “你说嘛,不关事(没关系)的。”我抿—抿啃骨头时被打烂了的舌头,催她。
    “双儿,”她开腔了。
    我把目光伸出去,触到她脸上,等她说下去。
    “咋个说喃,你还莫得好醒眼嘚嘛!你……你吃巴适没有?饭焮得煳焦巴锅的。”
    “由在你咋个说嘛。——我倒的油汤坌煳饭,吃了消饱胀的。”
    我不挪眼睛,想整清她心里装的东西,但是她脸上啥子表情都没有。
    屋里很静,差不多能听到油灯火苗燃烧的声音。不是真资格地听到,是差不多能听到。这时候外面突然起了风,我的心顶顶咚咚地乱跳开来,一下子害怕了,害怕她再朝我的耳朵里灌话了。但是她的话却响了起来:
    “我屋头李汉云害得有病,成了个肚中无货的绣花枕头。负累你到我们这儿来,歇一夜再走,他的病就……就会好归一。——我阴倒讲给你一个人晓得就是啰哈!”
    “李汉云不好啦哇?我早上还看到他好好的嘚嘛!”
   她轻轻地抚了我一眼,说:“你光屁股坐田坎,还起了夹疑(泥)心呀?咋个给你说喃?横顺,你到里屋床上去困觉,我么就在这儿孤一夜。”
    夜色慢慢变浓了。
    跛婆娘邀我上了那张生诧诧的绷子床,又灌了我一碗黄苏苏、酽笃笃的药汤汤,还摸出几个果果让我尝。果果就是门外屋沿边上的草草结的,白黄白黄的,扳开,里面有芝麻一样的小颗粒,白生生的,香得很!
    “二天想吃了,就来找我!”跛婆娘说。
    我一头拱进铺盖,立马闻到一股臭味,又觉得虱子在背壳上趖,臭虫在后颈子叮,跳蚤在夹肢窝里拱。我失悔没有把屋头的跳蚤笼子带来。那笼子当中的小棍儿上,才糊了好多用松香、桐油熬的粘胶。床上霸的席子,冰凉。我从小择铺,跛婆娘又是用的烂铺盖盖我,现在硬是翻来覆去整死困不着。      
   “你累倒啦哇?”跛婆娘说。她的脸如同才打过红脸蛋(搽粉),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闪出亮晶晶的光。
    从壁头缝子里吹进来一股风,把油灯的火苗子推得闪闪晃晃,屋里一亮一暗的。有两回,火苗打个大抖,越来越小,差点点就熄了。跛婆娘拿个量米的升子把风一遮,它一下又跳起来,重新亮大,把团转照得清清楚楚。
    跛婆娘扫了我一眼,又偏过脑壳像是在阴倒听啥子。随后一努嘴,火苗猛地一摇,熄了。
    我的脑壳开始昏浊浊的,身子轻飘飘的,心里像有一把旺火在烧。我把臂膀弯过来,枕在脑壳下。村子里的哪一家,明明是农闲,却硬要选择这个时候推磨子,声音咿咿呀呀的;有宏亮的狗叫声传来;又有唣瞌睡的奶娃子像猫儿叫唤一样地扯大嗓子哭;还有哪家婆娘在为儿女喊魂。我的眼前飘出一幅幅画,是山?是水?是竹子?是云朵?我看不清。画儿越渐模糊,越渐遥远,越渐浅淡……
    “好造孽的双儿哟,这么干筋筋、瘦壳壳的。你还是个没得长醒的娃娃儿嘚嘛!唉,抓到黄牛便是马……再说啰,还不是你自己说,要给我揍进来让我夹紧的呀,要不哪个敢怂你做!”
    我好像听到跛婆娘在讲话。很快,我就啥都不晓得了。
    半夜深更,我醒转来,脑壳二昏二昏的,听到门外拍起了脚步声。
    我不晓得是啥子人,但我不想过问。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来到房子外面响成一圈。我在等。是等它抵拢,还是等它消失,我整不清楚。但我晓得,不管外面的是啥人,都是冲着这座小屋来的。
    我估计对了。脚步声紧响了一阵,就在门外停下来。我吓慌了,打主意爬下床逃走,却移不动手脚。眨眼问,床档头的窗扇上缠上了一张鬼影一样的脸,隐隐约约的,看不大清楚,最锥眼睛的,是那从稀稀捞捞的牛肋巴木条上死死刺向我的凶暴暴的目光。我吓得争一篾片就跳起来,赶紧又蜷成一坨。但那眼睛依然纹丝不动。鬼脸粗声粗气地喘一阵,一晃就不见了,只听得重重的“哼”的一声。
    我抬起脑壳。屋外漆黑一团,三岔湖水的浪子拍打土坎的声响,接连朝耳朵里拱。
    我闭紧眼睛,心里老是害怕啥子东西会把门抬开,掀倒,冲进来,锁死我的喉咙。
    雷公突然大发脾气,电母也跟着耍威。雨点子洒在茅草顶上,像是落的沙子。   
    迷迷糊糊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正在田坝里被火热的太阳烘得心慌,有人随在我的侧边挤着睡,整得我身上痒酥痒酥的……我赫实攒劲,就尝到了一种从未尝过的滋味,简直安逸,简直巴适!人活在世上,真有意思!哇,又开始啰!还要来一盼!
    不晓得过了多久,我好像听到了响动。随后,有人走来了。我闻到这人身上的汗味,还觉得一股热气扑到了脸上。这人说话了,声音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听不大真,却又没有断线。
   “水双,双儿……一点子大个娃娃,简直被拔瘫啰,这歇都还汗爬水流吹噗打鼾的,铺盖也打在半边!——呀,地上这么多壳壳,你拿鸦片烟果给他吃啦呀?哼,这回没播上种,二天再不借给你们了!不爱惜!”
    我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很重,我攒了多大的劲,才把它扯开。面前是一张毛焦火辣的脸,上面那像泉水一样清亮的眼睛,正现出造孽兮兮的神情,望着我。
    姨妈呀!我发不出声音。
    姨妈呀!我还是发不出声音。
    我伸出手,她把我拖了起来。我随着她走出门去。
    姨妈拎起一个沉重的竹篮子,那是跛婆娘送的礼情。
    那时天已经放白了,太阳红红的,小小的,圆碌碌的,顿在山上。村子里到处金光灿烂。有风,点点小,一丝丝地缠得脸凉飕飕的。三岔湖的水,在薄菲菲的太阳光下轻轻地荡。一只瘦刮刮的狗,旋进了林盘。总之,夜里死去了的村子,早晨又活过来了。
    我们走过每户人家,都有人在门口张望。
    “双儿,讲梦话都有人听壁脚的哈,昨晚黑整啰些啥子安逸的?人生三大乐:日屄、吃肉、掏耳朵。这回小刀拉屁股,你也开了眼啰。说,过筋过脉地说来听听,被煨葩没得,被拔瓤没得?穿钻钻儿(背心)作揖,咋个不欢迎我去露两手喃?又砍了伙食,又亲了香香,又戳了葩葩。吊颈都要找大树,咋个要找双儿这起不灵醒的黄师傅(生手)哟!”学成抄起两只手,笑扯扯的,大声武气地喊。
    “学成,你娃假老练,莫乱夸口。你我婆娘都没得,活路早丢生了。——捆倒跟绑倒,还不是一样!开先打人家杨老大做啥子嘛?这回还多挨一根长些的。跛婆娘的那东西,是有让势喃!这两口子么才有意思喃,硬是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办法嘚嘛!下不到崽么就算了嘛,红口白牙的,茅室里捡块布,咋个开(揩)口喃?又咋个商量得拢喃?要叫我,蚀本生意都做得嗦!”撮箕说完话,把才扯出来的烟杆又栽进嘴里。
    “那跛婆娘是拿给李汉云把胃口整大啰的,双儿那么细一个,被她一通夜上扇不忙下扇忙地东贬西贬,一点丢头都不留,要话说。硬是初学理发就遇到络耳胡,害怕光础础的乌龟脑壳都给别个磨勚球!”古文少的婆娘,现出可怜别人的神气说。
    “不要讲这些,无衣无食的话。寡妇生儿,是要靠众人帮噻。还不晓得会不会,吹糠见米嘞。李兴仁总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早点打个主意,二天李汉云,遛不动啰,哪个来接得上气喃?那个婆娘,萝卜拔啰窝窝在,怕啥子?”孤大爷说完,把在场的人都白了一眼。
    “哎呀,挖土填井,捉凸补凹,这样的事你们哪个没干过,事情过啰就算球,不要尽喳哇,积点口德。要是哪个狗杂种闻到气味,悄悄跑到公社王‘公安’那儿去奏一本,那才要背时哟!双儿也是,来这么多年了,临天亮都要屙泡尿在床上,默道是闹起耍的?”木修方队长到底还是开了腔。
    “我们倒是可以不说啥子的啥子,咋个保得到险别个也不说啥子的啥子喃?未必封得住别个的嘴呀?”古文少望着木队长,说。
    有人还要说,杨老大插话了:“他们做都做得,我们讲不得?‘让人讲话,天不会塌下来,自己也不会垮台’。就是要讲,‘要经常讲,反复讲,年年讲,月月讲,只给少数人讲不行,要使广大群众都知道’!”
    过一阵,他又让山歌《我与情妹门对门》直陡陡地响了起来:“我与情妹门对门哟,眼看情妹做啰人下人;人上人儿爬起走哟,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好像一下明白了啥子道理,脸盘子滚烫滚烫的;看看姨妈,她正飞快地朝前头跨。
   我懒绵懒绵地回到屋里,脸上还在发烧。我心里窝了—股无名火,就对准房顶大叫了一声在乡坝里随便捡得到的粗话:“锤——子杆杆!”
    过了几十天,也是大清早,一连串喔喧喧的闹声把我引出了屋门。
    外头的人挤成了堆堆,全村的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齐了。李汉云、孤大爷、杨老大打头,娃娃们煞尾,一个二个都在挓大嘴巴呜嘘呐喊。
    进了院坝,李汉云像大官一样,招呼别人放下抬来的满湫湫两大箩染了红的熟鸡蛋,外搭一头肥嘟嘟的猪儿。
    肥猪儿当时被按翻开膛破肚,割下肉来煎炖炒爆,招待大家。
    孤大爷喊杨老大和学成把我生拉活扯地扭住,李汉云两口子走到我跟前,又是弯腰,又是拱手,千恩万谢,桌面子话吐了一大堆,负累我出了大力,他李家又可以重新起根发脉了。
    妹子婆娘们放声大笑,娃娃们尖声怪叫。姨妈忙里忙外,脚不落地,喜得好疯大妹搭手帮忙,两个人伙着给客人倒茶递碗,敬烟让座。
    李汉云带上七八个人走拢来,扯紧我的手脚,喊声“一、二、三——!”把我朝天上甩。不晓得是啥子人趁浑水打虾笆,把我的屙尿棒赫实揪紧,攒劲扭了一转。喜得好没揪准,扭得还不算凶。我看到翠竹弯弯的颠子在我的团转乱旋,觉得自己要上天了,可是又落下来了;转眼,又往上飞……
    人们一直围到我转,好像我是公社的头头,或是格外啥子了不起的大脑壳,整得我至今想起这事,依然很不好意思。
    酒席开始了。   
    大家拈起打闪闪的厚肉,朝自己的嘴巴里驾势捅。
    杨老大一时性起,吼起山歌来.
    学成贪吃,也贪喝。他大碗大碗地灌酒,先还欢声笑语,兴奋了又开始豪气壮语,接下来是一通胡言乱语,最后落得趴在桌上不言不语了。
    正吃得热闹,院子里却爆出一阵吵闹。只见李汉云一下子站起来,把身子呈过桌子,冲那些朝他嘻哈打笑、冷讽热嘲的人粗声大吼,像狗一样地呲出牙齿,还吐了学成一泡口水,浑身只见打抖。他像地转子(陀螺)一样,转眼间就把团转的人都打了个遍。还拿舌头打人:“闹你妈个屄哟!三碗饭好装,一口气难咽!”
   孤大爷一个满掌拍在桌子上,却没有发话。他先抬起手看了看,又甩了甩,嘴巴嘘两嘘,才吼道:“李——汉——云,你叭儿狗,戴铃铛,显你是,大畜牲嗦?你娃娃,人多势众地,用尺片打人,要分个场合,要讲点,分寸噻!……碰到麻筋上了,手杆都争点给老子触断!”
   李汉云看到他以老压人,肚皮里打燃的火,恐怕可以煮得熟一头牛。他当时就岔断了孤大爷的话:“讲你妈个屄寸。打死你龟儿些!”
    孤大爷又说:“你这杂种,花眉獠嘴的,也会放,海椒屁冲人。你莫,一竹竿儿,扫一船人!”
    “舂你妈的肉碓窝哟!扫啰又做啥子嘛?老子本来就是冲天炮性子,生成的骆驼改不成象,怕哪个寿星儿插草标,倚老卖老呀!”李汉云做出一副煨不软炖不烂的样子,吼完,一家伙掀翻了跟前的酒桌。他挥出手掌,红不说白不说,照着跛婆娘那泡酥酥的胖脸就是一个满掌,又甩出一对空心锤(两拳同时击中胸背),打得她偏偏倒倒的。他扑过去,抱紧她,扭来扭去的,两个人稳不住桩,倒在地上变成一坨打滚滚,发出十分触耳的喘息、呻唤和咒骂。
    李汉云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他腾上婆娘的肚皮,骑牢实,叭叭叭地甩出一连串脆嘣脆嘣的耳巴子。跛婆娘伸长颈项,厚嘴皮挤在地上,呼噜噜地喘气。
    孤大爷吃了李汉云几闷炮,站在侧边气不过的样子。杨老大、木队长急得没有抓拿,光晓得在人堆堆里旋来旋去地乱跑,硬是插不上手。疯大妹进进退退,要管不管的。
    跛婆娘被打得长伸伸地在地上摆着。
    李汉云丢下她,转身捏着两个大皮砣向我走来,到了跟前,又突然刹住脚。他的眼里泼出两股像是会杀人的光,凶暴暴的,那圞不笼耸的黑珠子像一双钢球,算不到啥子时候会弹出来,一下射拢我的脑门。
    孤大爷刚好抓出把蛆,也不吃,反而朝我脸上一甩,又掀了我一把,喊道:“鼻头儿上,落马蜂,明摆着凶险!还不,赶紧,甩起你的细长麻杆儿腿,跑!当真话,割卵子敬神,神也,得罪,人也,吃亏。赶紧,跑!”
    姨妈也急了,手掌捏成砣子接连舞:“搞快,双儿,他发毛了,要杀你。一只鸡婆两只鹰,给了你他就不高兴。快跑!……李汉云,——我四十来往岁的人啰,死也死得啰——你这起吃三成酒装七成疯的酒疯子。耶,我屋头双儿是没有开过张的金童,胭脂擦屁股,好东西拿给你们先用了,这阵你又来肇事,涮狠心坛子嗦?划不着。要人就上门来请,不要人就掏出鸭婆唧尿欻嗦?各人摸到心口想一想,对得起哪个!——我要告你们,种大烟害人!”
    杨老大挡住李汉云,说:“不要当母蚊子,见人就叮两嘴。再说啰,‘文化大革命已经八年了,以安定团结为好。’”
    我的心顶顶咚咚地乱跳,自己都听得到声音;一股热血直朝脑门顶蹿。我晓得,这一失脚,硬是把李汉云的心子蹅出了火星,我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长大了,醒事了。我像兔子一样,呼地窜出去,射进林盘躲了起来。……
    第二天,李汉云一索子把跛婆娘绑成缠丝兔,拖到公社卫生院,梏倒引了产。害得我帮他们白忙了一晚!

金家店的背篼 发表于 2009-5-24 21:15

在哪个以阶级为岗的年代,憨厚质朴的农村人被调教得没有意志、没有思想、他们唯一还存在的就是动物本能自我保护……改革三十年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依旧没有走出那种阴影……


给楼主提个建议,由于本版块属于相对专业的文学版块,而你属于乡土作家,与今天生长在钢筋森林里的新一代,有代沟,目前社会现状是农村没有网咯,而能进入论坛的多属城镇年龄在20-50岁间的家庭可以进行文化消费的,温饱问题已经相对解决了的家庭,在这个年龄段,20-30岁的相对比例远高于30-50岁年龄段……以后你的文章最好简练点,短小点……背篼见解望采纳!

小桥流水 发表于 2009-5-26 01:24

原帖由 金家店的背篼 于 2009-5-24 21:15 发表 http://www.jy0832.com/images/common/back.gif
在哪个以阶级为岗的年代,憨厚质朴的农村人被调教得没有意志、没有思想、他们唯一还存在的就是动物本能自我保护……改革三十年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依旧没有走出那种阴影……


给楼主提个建议,由于本版块属 ...




楼主的文章写得很好,让人回到了哪个憨厚得年代,背篼得建议不错,最好多发些短小精干得作品,让人感觉不累而是享受!

金家店的背篼 发表于 2009-5-31 13:58

原帖由 小桥流水 于 2009-5-26 01:24 发表 http://www.jy0832.com/images/common/back.gif





楼主的文章写得很好,让人回到了哪个憨厚得年代,背篼得建议不错,最好多发些短小精干得作品,让人感觉不累而是享受! :lol 很久没有看见你上论坛了哈,还在社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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