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我池中——甄妃传说

独孤世遗

一、
　　月满西楼，我的长裙拖过白玉台阶，手指轻拂过廊边的金盏银台。我看到月光下，庭中莲池里有银光涟涟。我不由有些神迷，原来死水也有波澜。

　　婢女莹儿在我身旁突道：“娘娘，皇上的人来了。”

　　我回头一看，两个太监带了一群侍女径直向我走来。我轻轻一笑，来了么，好吧，我成全你们。我对他们道：“你们留步吧，我自己来。”

　　太监似乎有些为难，道：“娘娘，皇上有旨……”

　　我转身背对他们，向莲池步去，道：“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我只想自己来结束这一切。莹儿，去把我的盘金镶玉枕拿来。”

　　莹儿转身离开，一群人看着我。我知道我是面带微笑的，我一生中从来不让自己有失体统。莲叶依依，清水涟涟，子建，此情此景，你又可以赋出几步温柔？我本有心相托，奈何天意如此，只盼来生君莫误——

　　莹儿将玉枕递到我面前，我轻轻拂拭，取下一截金边，放进了我嘴里，然后将躺向莲池之中——

注一：甄妃之死，史上有多种版本，有说郁郁而终，病逝，有说郭后迫害，有说曹丕处死。浪子采用第三种，但让其自绝。


二、
　　“显甫，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去辽东了。公孙康不过一利欲小人，当年父亲在时，我们统领河北，他自然亲近于我。如今兵败，怕是他未必会接纳我们兄弟。”我赶马上前，与三弟并行。

　　“二哥，那你说说看，除了公孙康，我们还能投奔谁？回去？曹贼的大军正等着我们呢。驾！”三弟使劲挥鞭，策马向前。

　　我长叹一口气，想我汝南袁门“四世五公”，何等风光，没想到今日传到我袁显奕时却沦落如此地步。回首身后，河南故地，尽归他人。我的眼前突然一暗，故地故人——阿宓，你还好吗？一行清泪湿润了我的脸颊。

　　邺城，袁府。

　　“显奕，今上蔡有一淑女贤慧贞良，为名门之后，与我也算门当户对。我想找人为你说媒，你意下如何？”父亲在酒宴上突然对我提出我的终身大事。

　　我一惊，不由记起相士刘良所言——“我看你兄弟三人，你大哥小气无量，三弟骄纵自负，唯你大器隐忍，若有机会，袁门第六人非你莫属。”我对父亲笑道：“全凭大人作主。”

　　中山甄氏之名早有耳闻，据说小小年纪便通为人，但我没有想到我的新娘同时还是一位绝世美人。我本未醉，但第一眼见到阿宓时，我却醉了。我挑开她的盖头，却一头栽倒在她身上。阿宓一惊，却很快镇定。轻轻取下凤冠霞帔，扶我上床。我醉眼看她，却不记得那一夜是如何过的了。

　　“显奕，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阿宓偎在我身边，斜着头，目光望向远方。

　　“哦，你说说。”我微笑着拥着她，我喜欢看她，看她思考的样子。

　　“如今汉室衰落，显奕，你说，你将来有没有可能做皇上？”

　　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这话从我妻子口中说出。可阿宓却并不吃惊我的样子，微笑着对我说：“我的原望便是做皇后。”

　　我的心一紧，我袁门世家，父亲叔父皆握重兵，是有机会取代汉家天下的。但是，我袁显奕并非嗣子，哪里来的机会？我笑了笑，道：“你想想可以，但是不要说出来。”

　　“不，小时候有个相士说过，我有母仪天下之相。”

　　我不由想起刘良对我的论断，点点头道：“好啊，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取下来。我袁显奕也并非无志气之人。”

　　“父亲大人，我想做幽州刺史。”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显露我的锋芒，为人低调的我要为我阿宓争雄天下，而手握实权才是我对内能制兄弟，对外能定天下的资本，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向父亲提出要求。父亲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好，就让你做幽州刺史。”可是我没有想到，大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一定要阿宓留下来照顾母亲。我知道，我支持父亲立三弟为嗣，他对我有成见。可也只有父亲立三弟，将来我才有借口废三弟。而留下阿宓，大哥将来就会有要挟我的资本，这个主意必是郭图给他提出的。罢了，阿宓，为了我们的将来，就让我们忍痛一别吧。

　　“二哥，到了。”三弟打断了我的沉思。

　　公孙康已经候在辕门，“永宁候大人——”三弟拱手，却被公孙康一声断喝：“来人，把他俩给绑了。”

　　我的心一凉，士兵已经围了上来。

　　“孟德要要你们兄弟的人头，你们别怪我。”公孙康奸笑对我们道。

　　辽东大雪纷飞，我也心灰意冷，但不曾想三弟这时却跪下对公孙康道：“这里好冷，公孙大人能铺上暖席吗？”

　　我大怒，骂道：“有脑袋才能行走四方，你要暖席做何用。袁家子弟，死也死得有骨气，你给我起来。”

　　我隐约看到阿宓在远方微笑，心中一涩。阿宓，珍重吧，我不是你的帝王，你另寻他人吧。

三、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郭皇后在朗读朕的旧诗，朕的眼前却是一片朦胧。宓儿，她已经去了。扪心自问，朕是真心爱过这个女人的，只是她太不知趣了，竟敢勾引朕的兄弟。

　　胸腔中升起一股痰意，可是朕却吐不出来。双膀早已无力，那是朕早年征战留下的旧疾吧。征战，对征战，朕从小便不弱于人，曹子桓的武艺谁人不知？

　　“二公子，丞相有命，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踏进袁府。”一个小小军官居然挡住我的去路。

　　“好，拔出你的剑来。看你能不能挡住你曹二爷。”

　　“小的，不敢。”

　　“跟我进去，袁公路的好东西现在是我们的了。”我对我的部下们笑道。

　　袁府里一片狼藉，已经没有什么人。我的手下开始翻箱捣柜，可我知道我的目的不在于此。转入后厅，果然听到了一阵女人的哭声。我执剑踢开大门，一群女人正抱头痛哭，见我闯入，全身战抖不已。我大喝一声，“嘿，你们当中，谁是甄氏？”

　　一个当事模样的老女人忙把身边一个少妇推到我面前，“她就是。”

　　这个女人低着头，长发掩面。我用手中宝剑挑起她的头发，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手中宝剑突然滑落。她就是宓儿了，果然是绝色佳人。我迅速平息心底波澜，得意的对那帮女人道：“我是曹丞相之子，只要这个女人跟着我，我就可以保你们全家平安。不用害怕。”

　　那帮女人全都看着宓儿，她恨恨的瞪了我一眼，我以为她会拒绝，却没想到她淡淡道：“好，我跟你。”

　　我大笑，领着她出了袁府。

　　我不会忘记大哥当年的死因，马上和她来到父亲面前：“父亲大人，孩儿一生别无所求，只求这个女人能伴我身边。希望父亲能看在孩儿随你征战多年的份上，成全孩儿。”父亲愣了愣，又看了眼宓儿，微微点头。

　　宓儿是绝世的美人，朕知道，她陪伴朕一身，如果没有子建，也算有情有义。对了，子建。来人，杀了子建。我嘴唇微张，却发现我说不出话来。谁来给朕斟杯酒啊？

　　“宓儿，宓儿，你来啊。”

　　灯火辉煌，账中所坐尽是大将。我大笑：“今日与诸位难得尽性，本公子马上命内人为诸将敬酒。”

       宓儿出来了，坐中却是人人低头，只有一人，盯着我的宓儿看。哈哈，这群伪君子，爱美之心谁无啊，可笑，本公子今日正是要一试真伪。

　　“皇上，司马大人来了。请皇上下遗昭吧。”

　　遗昭，难道朕不行了，朕要到地下与宓儿相见了。罢了，“仲达，辅朕和宓儿之子元仲为帝吧。将子建迁陈留……”

　　注二：迁曹植为陈王的应该是他侄儿。

四、

　　洛水之滨，我的思念。望着粼粼水波，氤氲水雾，我突然觉得好倦。

　　“殿下，给你枕头，睏就休息会吧。”老仆最善察颜观色，多年来随我飘东荡西，深得我心。

　　看着他手里枕头，我面色大变。盘金镶玉枕！二嫂的盘金镶玉枕！二嫂啊——我心中莫名的一痛，拥枕坐倒。

　　“殿下！”

　　“我不要紧，你让大家都休息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次，父亲平定袁绍乱军归来，二哥随军出征，去时是一个人，归来时已经带回了一个嫂子。

　　二嫂很美，第一次见面，她就拂着我的头道：“三弟虽幼，但是你的诗名我可早就知道了。”

　　我有些骄傲，却不由回答道：“二嫂好漂亮！二哥好幸福啊！”二哥白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二嫂，却是让我终生难忘的惊艳。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我在心头低吟，仿佛二嫂凌波而来。

　　好几年没有见二嫂了，听说她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我也长大了，但是二哥和我之间却再也不似小时候的和睦了。杨修老师告诉我，我们之间迟早有一天，要为王位的继承争斗。如果真的可以争斗话，我希望不是王位而是——二嫂。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二嫂的风彩应该是倾覆山河的吧！

　　花园的小径上，芬芳醉人。我走过二嫂的房前，有些留连，不小心却让二嫂发现了。“三弟，你好，有时间帮我改改诗吗？”“好啊！”

　　　　蒲生我池中, 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 莫若妾自知。
　　　　众口烁黄金, 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 独愁常苦悲……

　　二哥又随父征战了，留下了二嫂独愁了。于是，我有幸陪二嫂赏花品诗，下棋抚琴——

　　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啊，为何那样匆匆？

　　“……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

　　我终于是争不过二哥，父亲去时终于还是让二哥继位，二嫂也随着二哥风光。那天她却忧郁的看着我，匆匆留下一句：“我误了你——”与你何关，二哥本就容不下我，你不过是个借口。但是我喜欢这个借口，我承认这个借口，只是可惜你始终只是我的二嫂——

　　“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二嫂去时，竟未能让我见上面。二哥，先皇，曹子桓恶毒的将盘金镶玉枕赐予我。这是二嫂的遗物啊，二嫂一直只是他门面上的花瓶——我好恨！二嫂，甄宓，我从来没有叫过你的名字。请让我呼唤你一次吧！

　　“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督——”　

　“来人，将这篇《思甄赋》呈给皇上！”

独孤世遗

简阳何时开的论坛，流浪于大大小小的论坛多年了，今日才回家乡拜山，问候我雄州才子佳人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