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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髯翁 于 2009-11-21 19:03 编辑
小城高速路出口,众人正在等待转乘客车。一位穿盐菜西装着揸嘴皮鞋的青年农民工,选择人多的路口站下,哇哇嗯嗯地打手机,被人喝斥着,推搡着。十多年前,在人流中打手机的举动叫作“酷”,叫作“前卫”。如今呢,只能类比“现世宝”了。乡下人紧赶慢赶,时髦总差着一拍。他们“刚吃上肉城里人又吃菜了;刚拿白纸擦屁股城里人又拿它擦嘴了;刚能多歇会儿城里人又去健身房了;刚把菜虫灭掉城里人又爱吃虫咬过的菜了;刚喝上自来水城里人又改喝农夫山泉了;刚要去城里开眼界城里人又往乡下跑了;刚娶了老婆城里人又包二,奶了……”他们晕头转向,作秀常常沦为现丑。
客车终于来了,车头大喘一声,突然一顿。凝结着的一团人,迅猛地化开,纷纷像箭头似地往车门里插,往腿缝里插,人头起起伏伏,不像乘车,而像抢宝。
我好不容易上了车,发现根本移不开步,里面的人像背篼里插的包谷棒一样,一个紧贴一个,正中还堵着几只大箩筐,筐与筐的缝隙里,立着多位手持扁担、锄头的农民,神情与站岗放哨的赤卫队员无二。你看他们时,他们赶快把目光跳开,你不看他们了,他们又一眼一眼地瞟你。
很快,四周鸣起了嘈杂声。有人要求农民“把箩筐搬进去一点”;有人命令农民“一到站就滚下车去”;还有人直呼农民的蔑称“峦儿”(大山之子),并大声宣布:“乡下的峦儿最烦!”
声讨立刻呈燎原之势。
我保持着沉默。我明白,在一些小城人眼里,地球的中心就是本城,京津沪渝,巴黎伦敦,全是乡下。一切外来的,不要或没有取得本城“绿卡”的人,都是“峦儿”。甚至可以说,除了本城人,全世界的人都是“峦儿”,几乎小城就“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
农民先不吭声,只是忍受着,诱敌深入。待到排山倒海般的“峦儿”再一出口,立刻热血升温,暴吼如雷:“峦你妈个B!峦你们妈的个B!全市的人,哪家老祖宗不是峦儿?再乱喊,老子们每个峦儿马上暴动,在你们的脑壳上猛敲一大扁担!中国跆拳道都得金牌了,选手就是农民,还怕你们!”吼罢,他们的头发一律毫不客气、毫无秩序地朝天而立。
无“资”者无畏,农民一发火,抱怨声陡然暂停,众人脸上的鄙视瞬间消散,好像挨骂是很舒服的事。有的人觉得事情磨眼睛,还让脖子变成了草绳,一颗头像有两三百斤重,沉甸甸地垂在胸前。但过了一阵,情形又发生了变化。
有位戴眼镜的文弱女士小声诘难道:“哼,没有教养!办暂住证没有?抓,抓进收容所!”她的唇上污着的大量口红,破坏了她的端庄。有一段顺口溜用来形容她可能比较妥贴:“看后面想犯罪,看侧面想撤退,看正面想自卫。”
另一位也许见过不少世面的中年妇女嘀咕道:“城里就是被这些农民搞乱的!”她的腿一条直着,一条斜着,直的硬邦邦地站着,斜着的又抖又闪,一副不好惹的作派。
接着是一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背对着农民说:“动不动就打城里人,还要用扁担打,简直是农民中的不正之风!干脆和他对打,一车人打他一个,他打不赢,不正之风才可能得到有效制止。不能惯他们的臭毛病!要加强社会治安的综合治理,不能向黑恶势力随便低头!”看他的样子,属于“有钱,有房,有过不幸婚姻,有一孩出国,显年轻,单身,爱好文学,经常参与重大社会活动”的成功人士。
但是一车人都没有响应成功人士的号召,不和农民兄弟打,个个都胸有成竹地躲在一边,怕挨农民的擦边拳;因为躲得不甚安全,而又不便向农民示弱,脸上基本没有表情,或现出一副城市表情:中立而不免矜持,低调而保持着身份。有人四处看着,一心希望谁能站出来“见义勇为”,解各位的心焦。
一位小伙子向城里人调侃道:“怎么不闹了?听了农民兄弟的讲话,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心不烦了,坐车也有劲了。农民的话还真管用,一句当两句!”
盼太阳盼出了雨天,没有人接话。车厢里出奇地静,似乎连眨眼的声音都能听到,果然就有很多人眨眼睛。
另一位素质较高的人又说:“不要小看农民。现在乡坝里的日子过得顺,连狗都不吃屎了!”
一句话引发一阵短促的哄笑。众人仔细一找,是刚才打手机的那位城里人模样的农民工在发言,于是笑得更凶更久,不把压抑释放干净,决不罢休。
小伙子又来添乱:“对的!苟富贵,勿相忘。”
笑声响得十分猖獗。
我仍然沉默着,痒的感觉像秋草一样根植我心。干部模样的人看了我好几眼,恐怕是在思考我究竟是不是农民安插的地下工作者。到达目的地,我便下了车。不知车上小城市民和小城农民的僵持,还有多长一段路。
载于《四川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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