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剥痂记(李双)
1975年9月,我由小学升入初中读初一。我的班主任××,高而胖,长得像男人一样壮实。
一日,我犯了“错误”,被“请”到办公室,洗耳恭听完不着边际的疏导、指导、教导之后,仍未得到解脱。××的目光穿过镜片刺向我,威严地勒令道:“说,你读,小学,时做过些啥子坏事!” 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开口便数“家珍”: “打架。”“还有!”“剪女同学的辫子。”“还有!”“上房揭瓦,屙尿淋同学。”“还有!” 我呆愣了好一阵,终于明白她要逼我说什么了。那是我心灵深处已经结了痂的伤痕,我害怕剥它;但我晓得人们打击我的最有力的手段,就是剥我的伤痂。我沉默着,心跳如重锤,觉得连头发都立了起来。 “说!” ××站起身,喘着粗气,走近我,俯视着我,威慑力十足。 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一滴一滴地砸在鞋尖上,湿迹在一圈圈扩展。 “说!”她又吼道。 我不敢看她,不晓得她的表情。我的心被一只怪爪紧紧地抓住了,毫无抗争的余地。我的的确确无力承受了,终于嗫嗫嚅嚅地吐出了对方早就晓得,却偏要我再抖落出来的那几个滚烫的字。我觉得自己是被猛兽挤压着从胸膛里喷出了一口口鲜血。片刻之后,我猜想等待灾难降临的那段可怕时光已经过去,便呼出一口长气——不敢“明目张胆”,只好悄悄地呼。 “大声点!”不料,××并没有饶过我。她陡地拍响了桌子,向前跨了一步,再次向我下达了命令。 我大吃一惊,继而魂飞魄散。经过一次次努力,才将头抬到一定的高度。我躲闪着她那在镜片后闪亮得如同刀剑一般的眼光,声泪俱下:“他们说我……偷过别人的钢笔……呜呜……” “呸!呸呸!好意思……” ××的吼声陡然升得更高。她把胳膊挥起来,拳头一晃,又一晃,像是要砸我的脑袋。好在她没有砸;如果砸,那就麻烦了,因为我已经决定,挨打就拼命,而我的书包里,正好安睡着一把自制火药枪——当年的许多少年,都有这样一件心爱的玩具。“他们说你?哪们?重新说,老实说!” “偷过,别人的,钢笔……”热泪如泉涌。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心满意足地回到桌前坐下了。她偏着头,斜着眼睛瞟我一阵,先哼一声,然后喝斥道:“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哭!”…… 事情过去了30多年,我始终没能从××那令人恐怖的命令声中逃脱出来。今天我写这篇随笔,心还在隐隐作痛。我明白有形的东西对心灵的损害是有限的,而无形的东西对心灵的损害却是无限的。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忘记这个残忍地剥去我的伤痂的女人了。
载于《成都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