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干酒 李双 报载:“乡村供销社始于20世纪50年代初,是集体所有制合作经济组织,一直是我国物资生产资料分配制度的主体,网点直达村和组。这套系统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已渐渐网断线破。”这让我想起了到供销社买酒的事。 1979年春节前,龙云公社的供销社卖苕干酒了!这条消息在各村引起轰动。姨爹要出工,督我赶紧去。我赶到时,已经晏了。供销社门外如躁动的蚂蚁阵。天气虽冷,人却冒汗。每人手里,一律提着洗净的农药玻璃瓶。大伙通过窗户,眼巴巴地观察着。就是这一次,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排队时最大的欣慰不是前面的人越来越少,而是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苕干酒早运到了,但是不忙卖。怎么的?要兑水。兑水前,先公开打了不少净酒存在一边,留给关系户。后院里就有井,直接扯几桶水,摇摇晃晃提进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倒进酒缸。气焰非常嚣张。众人眼睛都饥饥地咬住酒缸,深怕酒缸是张画,一下子贴上壁去。不敢詈骂,“肉”了好一阵,才着急地呐喊:“可以了,可以了,少羼点,少羼点!” 兑水毕,开始卖。营业员照例是个胖子,曾是教师,因为响应公社党.委.书.记“好好干”的号召,而被提拔到现任岗位上的。原本不胖,换岗后胖的。他先吼道:“老实话嘞!站好队站好队!一人一斤,不买就走开些!”看见收到了效果,尤其还有人给他敬烟,态度变好了,边卖边嘻嘻哈哈地说:“贱皮子些,苕干酒喝了打脑壳,不羼水要不得!”还唱起了“歌”:“以为只有百把个人,结果来了三四百。酒里倒桶水嘛,满都(全部)心欢喜呀——!”完全是为消费者着想才缺的德。伤心! 那时不兴“3.15”,也没有消协。所以,他们才能,“永保红色江山不变色”,不可能下岗。嫌水多?可以不买,“有意见可以保留”。可是在乡下,除了苕干酒,就没有别的酒。苕干酒是用红苕干烤制的,烤得再地道,也有股烂红苕的霉味,不是啥好货。就是这种烂货,大家还是抢啊抢,发抢购疯。老实的人排队。不老实的人,凭力气挤。更不老实的人,退出去十几步远,助跑,猛冲,一下腾空,落到排队的人和乱挤的人身上。在一片骂声中,东揉西揉,就到了前面,然后高声维护秩序。门市部临街,熟人从后面院子里进去,直接到柜台上买,比外面老实排队的人和不老实插队的人神气,不时散发出李玉和般爽朗的大笑。看来多数人是爱好开后门的,没有后门开时才主持正义。 抢不了多久,营业员喊后面的不要排队了,没有酒了。人们反而更要向前进向前进,挤成一大团,都举着捏着钱的胳膊,有点像呼口号的样子。窗门啪地一关,酒真的抢完了。抢到的人像熊一样抖动身子笑着。我没有抢到。很多人都没有抢到。我们都长一声短一声地叹出白色的冷气。 回头说那关上的窗门。不是窗和门,是窗户的门。许多窗户不安装玻璃,直接做成两扇小门。关了窗门,屋里黑呀黑!关这种没有玻璃的全实木窗门要小心,不要赌气似地关,要轻轻关,否则会轰地扑回来,搧到脸上;万一搧到额颅上,最狠,最痛。 磨磨蹭蹭往回走,实在不愿看到姨爹那失望甚至悲哀的眼神。半道上远远发现姨爹迎来了。四周不见其他人,只有一头猪在练长跑,强壮体魄。 家富饭量小,人穷酒量大,恼火!我非常愧疚,简直惊慌失措。我想起禹王之女仪狄造出酒后(杜康造酒只是传说),几千年来,老百姓就没有喝够过。伤心啊!伤我们的中国心啊!又想起那些能挤会抢尤其是能腾空而起的好汉,真佩服。我突然明白,蛮狠粗鲁,是可以解决问题的,起码可以坦然面对小跑而来的亲人。我正在走向年轻,已经很粗壮,可以在这方面下点功夫!从小家长老师教育不能做这样不能做那样,渐渐发现别人(包括家长老师)这样也做那样也做,后悔都来不及。干!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选自李双《故乡风土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