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鸡蛋 卖蛋的老太婆姓谢,我大姐称她“谢大姐”,更多熟悉她的人则称她为“谢鸡蛋”。其实,她不只是卖鸡蛋,也卖鸭蛋,偶尔还卖鹅蛋。 认识谢鸡蛋是在十年前,我当时住在位于龙王沟的市委党校宿舍,每隔十来天,就有一个老太婆用箩筐挑着鸡蛋来单位叫卖。这老太婆个头不高、身体微胖、身上的衣服很破旧,一张嘴难得有闭上的时候,热情地说个不停。你问她的蛋好不好,她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这蛋是海螺河当地农民自己喂养的土鸡下的,没有吃饲料,没有添加剂,是她家老头子收购后,她辛辛苦苦盘到简阳来的…… 她有时挑的是满满两筐蛋,更多时候只有二三十个。用谢鸡蛋的话说是:剩下这点相因卖了好回家。的确当时市上要十一二块十个的,因为剩下的个头小一些,她会少一两块。 我大姐与我同住一幢楼房,她插队在乡下呆了十四年,经历过艰苦生活的她懂得节俭,也会区分哪个是“洋鸡蛋”,那种是“土鸡蛋”。她给我老婆介绍说:“谢大姐的鸡蛋真楷!”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老婆在龙王沟几里远的走马岭散步时,碰见了背着空箩筐赶路的谢鸡蛋。她说这里原来是简阳到成都的东大路,从这里步行回海螺河最近,只要三十里路。我问她为啥不乘车?她说:“来的时候有一挑蛋要坐车,回去是空手,从这里抄近路,可以省几块钱。每十个蛋只能俭(赚)一块多,走一趟当(等)于多卖了几十个蛋。”这话听来中肯,也感动了当过6年知青知道农村艰辛的我两口子。从此以后,老婆常年都买谢大姐的鸡蛋。当时我曾有个念头:哪次随她步行到海螺,跟踪拍摄她买卖搬运鸡蛋的全过程。 七年前我们搬离了龙王沟住地,再因退休后外出机会增多,一年难得碰见谢鸡蛋两回。我这个从不买肉菜和鸡蛋的人,早已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偶尔邂逅招呼她一声,她也是一脸茫然。我大姐四年前也不买她的鸡蛋了,她说原来谢大姐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土鸡蛋,不知是她老头收到了歪货,还是她为了更大的价差自己买来洋鸡蛋掺杂其中。总之,我大姐买过她两次洋鸡蛋后任她怎么解释,都不再不买她的蛋了。不辨真假的我对此事也无法下定论,看谢鸡蛋一身破旧一脸诚实,我宁愿相信她也是上当者。 去年深秋的一天上午,我从北门桥经过,看见了谢鸡蛋在桥头公园边摆着两个像背篼似箩筐的特别编制的竹器,里面摆放着鸡蛋和鸭蛋。我招呼她,她以为我是买蛋人,非常热情地介绍她卖的都是海螺河乡下农民手中收的没有喂过饲料的土蛋。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兑现几年前的想法,对她做一个全面的跟踪拍摄呢?她乡下环境、简阳租住地要拍摄,特别是从早到晚卖蛋的过程更要忠实地记录。于是,我立马转身回家去拿相机,为了不让她太诧异和拍摄的方便,我用老婆的索尼微单带18~240的镜头,代替了我原想拿的体积大很多的尼康810E。 为了取悦她,我给她套近乎,说我原来住在龙王沟,与我大姐多年来都买她的鸡蛋,还夸她的鸡蛋相因,并都是货真价实的土鸡蛋。她对过去的事情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感兴趣,更关心的是我这次买不买她的鸡蛋。我答应她下次买,这次主要想拍她卖鸡蛋,并说还想拍她的住地。 平时都是谢鸡蛋讨好买主,这次有人反过来讨好地给他摆龙门阵,原本爱说而无人对话的她很受用。不停地说她的蛋如何资格,价格如何便宜。问到她的家人,更似触动了她的话匣子按钮。她说她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三岔,日子还过得去……儿子在镇金一个乡里当公务员,也成了家,有了一个孙儿……问她为啥日子过得去还要卖蛋。她说:“哪个都晓得,父母不要儿女供关系就好处,伸手要钱要粮大家就忤逆了。”一个人来问价,谢鸡蛋连忙热情地回话,也不忘介绍她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土鸡蛋。直到他人走了,她才转身接上中断的话:“我一辈子都在做事,歇下来也搞不惯。没有倒床就要做,给儿孙留点死了后他们才会念到你。” 午饭后我又来到北门桥,谢鸡蛋还呆在原地,行人稀疏,少有人瞧她一眼,她干脆靠在栏杆上闭上眼打起了瞌睡。半个多小时后醒来,我问她午饭吃没有,她又打开了话匣子,说今天买了两个馒头吃,多数时候回去自己煮,有时带点煮好的出来当午饭。从她的叙述中知道,她在北门外码头边租了一间农民的住房,厨房、厕所是公用的,水电费在外,每月要120元。原来是两小间,每月180元。生意不好,能省就省一点,她退了一间。有时进了货只能堆在床上……她现在回海螺河也不走路了,腿脚不再利索,原来三十里路只要两个多小时,现在岁数七十好远了,半天都走不拢了。 谢鸡蛋告诉我,她来去海螺都微型车,一是这车是当地私人的,灵活班次多,就在公园的桥边就可以上车,不消走到车站去;二是这车更相因,大公交车的箩兜要估倒收钱。 与她谈话我都不动相机,要拍都尽量趁她不注意时远远地偷拍。要到晚饭时,我告诉她我要跟随她到她的暂住地去。谢鸡蛋这次不是很爽快,她说她要很晚才回去,我说再晚我也一起去。 晚饭后当我再次来到她身边时,她脸上有了一丝惊讶和疑虑。她问我:“你拍这些来干啥子?”我知道给她说纪实摄影也是一种艺术并具有现实意义是白搭,只告诉她:“想让大家了解你的生活。”这回答一下增加了她的警惕:“那么多人你不去拍呢?就是卖蛋的也不止我一个。”“你就是代表。”谁知这话更让她绷紧了神经,她顿了顿说,房主在院子里养了一只非常凶恶的狼狗,来的客人已经被咬伤过好几个了。谢鸡蛋怀疑我跟随到家里有打劫的动机,显然是拿这话来吓唬我。我想,如果退缩,她会以为她镇住了我,会更确认假设的真实。我只好说:不怕!这回答不仅没有奏效,反而增大了她的怀疑。她马上又虚拟了一个彪形大汉:“我侄儿是搞武打的,他这几天住在我家里。”我说我拍几张照片就走,一点不影响你们。见两招都被我化解,她关闭了整天难得停歇的话匣子,不再搭理我。 七点过,吃过晚饭上街的人多了起来,我知道这是她今天最后的商机,为了赢得她的好感,缓和气氛,我在旁边给她打起了边鼓,一直向驻足下来的准客户夸她的土鸡蛋好。路灯和商店的霓虹次第亮了起来,暮色越来越浓,谢鸡蛋曾说,八点多就是她收拾箩筐回家煮饭的时候了。不过今天她一点不急,虽然已经没有路人过问她的蛋了,她还在磨蚀我的耐心,让我熬不过首先败下阵来。 现实环境的恶劣让人人都身披了一身防护的铠甲,我自身在外不也是层层设防、处处警惕么。谢鸡蛋十天只能辛苦赚取几百元钱,如果被劫,于她而言,是一笔很大的损失,我理解她的心思,但我还是想看她如何防护自己到最后。 九点了,她把没有卖完的蛋从箩筐上面绷紧的塑料布上拣进筐里,再慢慢地把扁担穿进绳索,然后晃晃悠悠地沿音乐广场向北。我佯装跟随,她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改变了行进的路线,横穿过熙来攘往的公路,我不能也不忍再刺她,只好用镜头目送她消失在五彩缤纷的霓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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