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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谜
有一段时间,我和妻子常常去看新房子;的确是去“看”,因为房子尚在建设之中。可以说,我们是看着这幢房子“长大”的。
1991年,房子终于修好,我们搬了进去。这房子很“独特”,人坐在里面,会无端发冷。也极阴暗。另外呢,楼梯间建在正中,被房子们全线包围,一楼到七楼,没有一丝自然光,是个竖立的螺旋洞,显得深邃而神秘,像是会发生许多故事,其中的大部分故事,又都会跟死亡拥抱。还有,晚上睡觉,相邻的老成都旅馆在拆建,喧闹得不得了。原以为噪声很快会结束,哪晓得到了2005年底,这幢大厦尚未全面完工。这是题外话。居住在这种阴冷、黑暗、喧闹的房子里,真让人失望、后悔。本想“撤退”,但旧房已经被别的超龄已婚青年占领了。
新房子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起初大伙还是平安地居住着。
有一位邻居姓卢,系成都市经济委员会下属某广告公司的经理。该老帅哥四十岁,身材高大,貌俊体健,在人群中移动时,像一座飘浮在波浪上的岛屿。一天,老卢喉咙痛,吃了几粒消炎药,仍然坚持去楼下公司里上班。期间,病情加重。下班后,老卢令部下陪同前往附近的市三医院。医生安排他住院。老卢在去住院部的途中,咽喉堵塞,呼吸受阻,突然手忙脚乱,倒下不起,经抢救无效,就地死亡。他患的是什么病呢?就是咽喉发炎。炎症导致喉部瞬间堵塞呼吸道,并致人死亡,真是奇怪。
别的邻居是怎么一种状态我不知道。反正老卢不幸离世的阴影常在我的眼前飘浮。何况他和我仅一墙之隔,是真正的近邻。
不久,我在家门口遇到了老卢夫人。她仍然深陷于倾诉的泥淖,那只紧紧抓着我的,突发痉挛的手,使揪心的痛楚烙上了我的心灵。接着,从她的气息中,我嗅到一股腐朽之味。这种气息让我断定,卢夫人的内脏,已经坏了,她,要死了。我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吗?没有!其实牛奶变质,稀饭变馊,老屋坍塌,神龛做了蚁穴,都有类似的气息或者味道。我说话不算数地安慰她:“你……要保重身体……”怕一语成谶,心想事成,没敢再胡言乱语。她打开自家的门,里边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显得很阴森。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这阴森里,不知道怎样营救。此后,我无法走出悲伤,便用鼻子抵着墙,丑陋地呜咽了好一阵。
隔了几个月,听说卢夫人住院了。接下来又听说是肺部出了问题。
一天,我正和妻子商量去探望卢夫人,突然发现有人在院子里搭灵棚。我的心被一根针狠狠一纫,说:“完了!”妻子问:“什么完了?”我答:“卢夫人完了!”
老卢“走”时,邻居们尚能坚守住一颗平常心。现在卢夫人也“走”了,众人的心上一下长满了愁毛,怎么拔都拔不尽。卖房、换房之事,被提上了议事日程。不便说怕死,只借口“上班远”、“想住宽房子”之类的托词。
我没有卖房,也不曾换房。有人夸我脸上带刀疤,胸前长黑毛,胆子奇大。其实不然。我之所以稳得住,是因为妻子单位的新房即将竣工,已经提前分给了妻子一套。我们的如意算盘是:再坚持半年,一走了之。
转眼又到了春节。
我们一家去“林城”贵阳旅行。归来时突见单元门口竖着花圈,我的心脏立刻被一只巨手捏紧,捏出一个疑问:“谁又死了?”慌忙去看姓名:“谢××同志安息”。是谢大哥?是憨厚敦实的谢大哥?是像仁兄像慈父像党委书记的谢大哥?
刚进入走道,猛见一串黑影由上而下,慢慢大过来。前面说过,楼梯间修在正中,毫无光亮。只听一道平缓但略微颤抖的声音说:“你们回来了。谢××走了。”哦,还好,是谢夫人及其随从。我慌不择句,说:“好!好!”四川话中的“好”,有“知道了”的意思。但无论如何,这种时候,只能说“知道了”,而不能说“好”。谢夫人走到楼梯口,一半阴,一半阳,回头说:“是发急病走的。”这一次我的回答得体而到位:“请节哀!”然后继续往黑道里摸摸索索地前进,并捏拳头展示威猛,吹口哨自我壮胆,斜眼睛正当防卫。
回到家里,我们坐立不安。是啊,新房子,冷房子,黑房子,喧闹的房子,三年死了三个人,而且都是中年人,活着的人依然能保持冷静,视死如归,不怕变成骨灰,那才奇怪。
隔了两三个月,谢夫人搬走了。
大伙都说,“依照卢氏夫妇的‘惯例’,她不走,还等什么!”
谢夫人走后,邻居们心上的愁毛更加蓬勃。理由是:一家接一家地轮着来,下一次,谁知道该谁家独中“五百万”!从此,妇女们归家,不敢进走廊,而是在院子里呼唤亲人,由葩耳朵的男主人奔下来迎接。据一位朱姓婆婆的判断和侦察,有的男人身上还藏着武器;有的女人整晚上像装死的毛毛虫一样,蜷成一团不作声,连丈夫的合理需求都被烈女般地拒绝了,因此被皮鞋底打了十几个响彻云霄的大耳光。也有女人让男人做,而男人做不了的。因为男人做时,突然想起死去的邻居,情绪坏了,只好垮到床上去。女人说你来吧你来吧你平常不是英雄吗!男人就哭了,哭得比挨鞋底的女人更加苦大仇深。说他们天天一级战备,夜夜提心吊胆,并不为过。
有人发现,住宅楼上笼罩着一团黑气,如蘑菇云,升腾集聚,日夜不散。我去观察了三眼,三天,三次,一次一眼,没有黑气。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错觉是时常会发生的。
不久,妻子拿到了新房的钥匙,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飞快地逃走了。谁不惧怕在丧事中做死尸,独霸领衔地位呢!
据说时间是包治百病的大师,能化解一切痛苦与恐惧。而对我来说,这是有特效的,只需大睡几个钟头,痛苦或恐惧便会化为红烧肉,既香嘴又腻人。而且我还把旧地的见闻创作成口头民间文学,向新邻居传播,觉得自己是个敢于冒险,充满智慧,见过大阵势的好汉。
一年后,我与老邻居们在本系统的职工年会上相聚。我本想打听“又死了谁”,却不便开口。好在朱婆婆善解人意,雄健地说:“现在好了,风水转移了!”我正纳闷,朱婆婆满面红光地以兴灾乐祸的口吻表达着真切的关怀:“转移到隔壁单元去了。今年,他们那边的第一名,已经冲刺成功,暴病身亡!”照理说广大群众听了这话,应该悲伤才对,可我发现各位的脸上,分明事与愿违地飘浮着难以掩饰的亢奋,眼珠一闪一闪的,内涵十分丰富。有人不尊重“第一名”,调侃道:“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哭!”不知为何,这次却没有引起反响,更别指望有人会捧场笑出声来。
我松了一口气。想想隔壁单元,心又紧了。
我回忆起了唐山大地震。专家们的心灵是亮着眼睛,张着耳朵的,他们将预测结果一报再报,但没有哪一级预以理睬。而我们如今面对的现实,也许是大地或建筑物在告诉人们什么。因为无人理解,便不能窥探到它们的蛛丝马迹的实质,于是众人迷茫、心虚、胆怯。原想政府是万能的,可以找它帮忙,又不知道该直奔哪个部门,只好以为是闹鬼了。这样做简便易行,也不用排队,更不用看谁的脸色。
我眯眼望着天上的太阳,心想它早起晚落都走着同一条老路,不知它是不是想找个机会西升东落。但是太阳过分强大了,它改变不了自己,谁也改变不了它。
(据查,造成凶宅的原因大都与污染有关。如:电磁污染,重金属污染,放射性元素氡、汞、矽、钴污染等。资料显示,装修不当会直接使良居成为凶宅。)
载于四川《蜀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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