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给动物戴绿帽
李双
多年前,听老年朋友曾文方说,当年他们在藏区当兵,每个人负责放牧几百头牦牛。满山遍野,只有牛,不见人。一次,连队大张旗鼓地召开批斗会,批斗另一个牧牛人,因为那家伙,“强迫牦牛和他结了多次婚”,就在山坡上。曾文方还说,后来母牦牛们对牧牛人产生了难以割舍的爱情,使失去了独尊地位的那头唯一的种牛一见到情敌就双眼充血,投入战斗,并多次将对手拱伤。
这件事,我是不相信的。
不久,又读到郑义先生的小说集《老井》,在《后记》里,得知太行山里发生过许多次“人马交”。
此后,对于这类特异事件,我只是半信半疑。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都在天上飞,只好不停地到农村采风。采风时,没有本事像蜗牛那样带着“房车”走,便一头扎进村民家,与他们实行“三陪”——陪吃陪住陪劳动。上级不是这样要求它的干部吗?他们做不到,但我做到了。
住村民家,那家必有男主人。住来住去没什么新鲜事,所以这里略而不记。一次,又新到深踞于贵州高原的一个山村,村干部安排我入住令狐嫂家。我当时二十四岁,令狐嫂四十二岁,而且是寡妇。也许因为年龄差距大,干部们才没在意。何况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还怕大龄寡妇攻击吗!当然,令狐嫂也不怕我。她不美,也不丑,像一棵白菜;可惜脸上有十几颗美人痣,如同白菜上的虫眼,另有七八个酒窝。不过身上的肉很结实,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都没有,加之乳房大得毫无道理,颇为性感——土话叫作“骚劲大”。无事时常哼哼山歌。她对我很客气,照顾很周到,还送了我一双鞋垫,针脚细密整齐,蚂蚁布阵似的,叫人倍感踏实。
该村很落后,“重工业是砸石头,轻工业是弹棉花,旅游业是耍猴”。另外,“生病基本靠扛,穿衣基本靠纺,致富基本靠抢,媳妇基本靠想;通信基本靠吼,耕地基本靠牛,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性生活基本靠手;休闲基本靠酒,享乐基本靠搂,取暖基本靠抖”。还经常遇到百年不遇的干旱,但却通了电。气人的是一到晚上就停电。天亮了,电也来了。没什么道理,也无处说理,停电就是停电,你敢怎样,你能怎样!每次吃晚饭时,光线来自一个小铁皮包卷着的灯芯,小铁皮卷插在一枚铜钱眼里,铜钱坐在西药瓶上,一切都模糊不清。吃罢饭,只好上床。我毫无睡意,便支起耳朵四处探听,像一个特工。我常常听到隔壁传来山羊的叫声,很细微,不是“央央”,而是“呜呜”,不知道它在搞什么名堂。然后又是荡水的声音,闹不清是从低浅到满盈,还是由满盈到低浅。黑灯瞎火的,令狐嫂在撒尿吧?时间长了,我学会了聆听,经验渐渐丰富,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明白她是在洗涤。穷乡僻壤,为了防盗防兽防干部,家畜家禽临时关在卧室里,十分常见。奇怪的是山羊的那种叫声,和令狐嫂的洗涤声。真不知道屋里在演义着什么情节。
有一天,风在墙外抓挠得很响,使我从夜梦中惊醒。睁眼一看,浓厚的黑色猛地盖了下来。好在令狐嫂的房间一下子亮了。哦,她忘了关灯,电流却突然提前到达。这没有什么。但是令狐嫂开始喊我,声音是试探性的,也是怯怯的,仿佛来自远方。在这样的山村,这样的夜晚,有人喊我的姓名,而且又喊得那么奇怪,不由得让人心悸。我没有回应。片刻后,山羊又在低叫。它叫什么呢?不知不觉中,我转过头,把目光插进了墙缝。这儿的房屋是用石板造的,墙面、顶部,都用石板。石板与石板的交接处,空隙比指头还大,尤其墙面。这一看不得了,如同一道闪电打入了我的灵魂,使心弦不停震颤,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似乎产生了一种幻觉,幻觉中,令狐嫂正赤裸着肉体,一张脸被灯光映得很圣洁,两个比柚子还大的乳房奔流到胸部两侧趴着;她高高地举着八字腿,横躺在床上,身躯游动并扩展着。那只山羊站在床边,呜呜地哼哼着,后脑勺正好重叠着女主人的关键部位。它的动作很快,“呜呜”不断,像是怕潜伏的歹人来抢走什么。那动静叫人听一耳朵就能热血沸腾,看一眼睛就会失去理智。令狐嫂不时拿起身边的塑料瓶,口朝下,一捏,往关键部位滴洒着什么。她的表情非常痛苦,有时甚至是咬牙切齿。可是过一阵,笑意又从她的下巴那儿往上拱,很快拱得满脸都是。
山羊擅自把后脑勺移开时,令狐嫂身上那件美观大方的羞穴,一下僵直地闯入我的眼中。呀,怎么还是“白虎”!没有“青龙”是降服不了她的!难怪当了寡妇!我很自觉,没有抓紧时间仔细琢磨,认真调研,也没有采纳鲁迅大师“要知道地球是圆的,人人都要环绕地球游一圈;要制造汽机的,也要坐在开水壶前深思”的建议,更没有响应毛主席“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的号召,反而意识到偷看别人的夜生活是不道德的,便慌忙闭上了眼睛。可恨的是一叶知秋,我想到的比看到的多得多。听声音,她还在刻苦地独领风骚。孔雀开屏也不能没完没了呀!当事人面如城垣,旁观者脸比纸薄,也很常见。
后来我想亲口尝梨子这句话既然是毛泽东说的,也许他就尝过不少梨子,知道各种滋味吧!
我终于走出了“幻觉”。
很快,隔壁熄了灯。又不久,令狐嫂笑了,声音很短,不像女人笑,一点也不脆。然后她轻轻地唱起了山歌,词很模糊,旋律倒是深入我心。歌声不高,仿佛谁在远处弹古筝;渐渐被夜色化掉。接着她那饱满奔放的鼾声撞进了我的耳孔。
我无法入睡。我想,她为什么不关了灯再操作呢?是顾不上吗?或许,一个人只要做了寡妇,即使点着灯,心中也是黑暗的。她究竟在干什么?几个月前,我曾遭遇过“鬼剃头”,是当时的房东李树下大爷,令他的老母牛,反复舔我那抹了细盐的秃头,才使其恢复常态。莫非,令狐嫂患了什么妇科病,也在使用民间偏方?既然老母牛的新鲜唾沫能治“鬼剃头”,那么大约老山羊的新鲜唾沫也就能治妇科病吧?幸好当年爱迪生发明了电灯,否则,这一次,我哪里能掌握又一道小偏方呢?爱迪生伟大,就伟大在这里。
次日,我去厨房。令狐嫂不知我是“卧底”的,很坦然,很认真,竟当着我往塑料瓶里灌米汤,放盐粒,一点没有偷工减料。但很快,我发现她的目光在我的探循下,有些迷惑起来。“怎么?”她问。“没怎么。”我答。她一惊,先是窘在我的话里,待稍稍回过神,就连忙掉过眼去,恰似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又偏偏被仇家逮住了那样,棕色的脸直红到脖子根。
我不懂得事实总是超越想象,只是更加坚信令狐嫂是患病了,那只山羊,不过是医生而已。疑问解开,我便潜心观赏着蜘蛛,看它怎样从瘦弱的烟缕上移下来,坠在半空跳舞。
此后,很难说我为什么和令狐嫂相处得更加卖力。
令狐嫂变了,十分本分、老实,尽管山村的夜晚已经来得更早。看来她的病业已治愈,或者是在保存实力,以利再战。不过那首山歌她却经常吟唱,省略了词,只哼曲。
渐渐的,每到夜里,我的耳朵便会自动竖立起来,咬住一切微弱的杂音。我闭着眼睛,但知道令狐嫂具体而小幅的妄动;也知道山羊的左右为难。我的“天目”已经打开。这让我怎么呆得下去!
熬了约一个月,告别的日子到了。令狐嫂低垂着眼睛,像是怕我看见她的窘态。只是她那单薄的下眼皮,没有扛住成批的泪珠子。我至今忘不了我到来时她的惊喜,以及惊喜的平缓和最后跌入哀伤的全过程,包括那些始而稳健,继而抖动的美人痣。而门边那只孤独的山羊,则反复向我张望,嘴里“央央”地不知说些什么。
就这样,和令狐嫂以及山羊为邻的历史结束了。但有关令狐嫂的故事,就像夏季的日头,无论你怎样躲,它总会射到身上,不可抗拒。
我穿山越岭,继续前进。举目四顾,鸡爪印尘出竹叶,狗蹄踏沙成梅花;雨过树仰云气湿,风来花低鸟声香。远处不时有男女老少纵声高唱令狐嫂的保留歌曲,使我的心情加倍地好。那歌词是这样的:“头次交情不寻常,郎妹齐把夜扯长;锦被盖郎郎盖妹,花毡承妹妹承郎。人上重人天覆地,肉中有肉阴包阳。将军不下龙泉水,岂肯休兵罢战场!”歌声歇处,已披斜阳,只剩残霞隔山红。沿途,我曾向村民们介绍过治疗秃头的偏方,也向山村医生推荐了治疗妇科病的怪招。
现在,我四十二岁了。令狐嫂的音容相貌,言行举止,依然停留在四十二岁。我们很“般配”了。我在家中,长治久安;江湖浪子的心,有天有地有爱恨情仇,已不屑于“行万里路”了。禅说,过程是实,结果是虚;人说,过程是虚,结果是实。我说,哀莫大于心不死。人生就像拉屎,有时你已经努力了,拼搏了,但成果只是一个屁。我知道,结庐在人景,心远地自偏;书中天地大,庐内别有春。栖迟蓬户,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结纳尘妇,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书山有路才(才华)为径,学海无涯闲作舟。物质生活,我有清茶和白米,可谓“饔飧可继,囊橐稍余”;精神生活,我有文学和老庄,还不够吗?况且我还经常走进浴室引吭高歌呢!我没有办法控制生命的长度,只能无可奈何地增加它的宽度和高度来扩大它的容积;并记牢切莫追寻生命的意义。
今夜,因为过节,老友曾文方通过电话传来了问候。说是问候,其实是诉苦。他被人打了,被“和牦牛结了多次婚”而勇斗种牛可耻负伤的那个战友打了。看来,他还在常抓不懈地抖落别人的丑事,事主发怒,只打一顿,已算是从宽处理。挨打多了,他会悟出门道的。但他只彰显挨打。可见人世间许多真真切切的事,也可能具有隐瞒或欺骗。可怜的老曾,没有无聊之举,何遣有涯之生!
看罢电视,我无事可干,便去整理书柜。不料,抽出的第一本书,竟是郑义的《老井》。很自然的,我便想起了藏区的老兵与牦牛,想起了太行山里的农民与马儿,接下来,当然是想起了有关令狐嫂和一只山羊的遥远而模糊的故事。
立刻,这种事,我是彻底相信其真实性了。寂寞不会让人心痛,但会让人心空;心空的人一定会因地制宜,因陋就简,选择切实可行的土办法,填充自己的空心。尽管天上本有白云飘着,溪里本有鱼苗窜着。我曾疑心令狐嫂狎亵山羊,恐怕与我的入住有关。果真如此,当我离开后,她能化悲伤为力量,在整个后半生中加倍制造某种风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其实另类们也不容易。也许,几秒钟的高潮正是这类人生命中的加油站,使他们能忍受几秒钟之外的一切苦难。否则,其体内的正常细胞,极有可能被逼为癌细胞。
我举起一杯茶水,正在喝,突然一呛,喷得满墙都是。因为我想起了向山村医生推荐的,治疗妇科病的怪招。这是以我昏昏,使人更昏的“光辉”典范。真不知这道由我的“狗嘴”里吐出的“象牙”,祸害了多少缺医少药的病妇。当然,说不定恰恰相反,给她们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具体的实惠,也未可知。
如今,城市里露脐的美女和敞胸的少妇越来越多,到处是huang se恐怖,情节很严重,像我这般生猛的男子汉,要坚守贞操,战胜出轨这一男性多发病,比宁死不屈的李玉和还难。女性的景况我不知道,估计也不容乐观。另外,柜台上,不是光明正大地出售着自慰器吗?所谓自慰器,就是男人女人的那个玩艺。从前,因为封闭,人们在性事上一直扮演着弱者的角色,但全地球那铺天盖地的尊重天性、关爱自我的奋争意识是任何角落都无法遗漏的。我们的社会,已经越来越宽容了。那么,既然人类已经拥有了某种社会文化的大环境,既然人类发明并批量生产了自慰器,就该呼吁:一切孤男寡女们,赶快选准目标,走出去,请进来,自己打扰自己,饶了动物们吧,别再占它们的便宜,别再给它们的元配,戴绿帽子了!毕竟,把畜牲抬举cheng r的时候,人也就变成了畜牲。
载于《蜀州文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