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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常听评书。
我觉得最佩服的喝酒,莫过于三国演义二十一回了——春深之际,梅子新熟。后园之中,小亭之下,几盘青梅,一樽煮酒。两人对坐,开怀畅饮。酒至半酣。忽阴云漠漠,龙挂顿生,骤雨将至。凭栏放眼,观天地风云,论天下英雄。其间夹杂“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的机警与斗智。
然而,喝酒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应该是我的父亲。
父亲嗜酒、善酒。据说从11岁就开始喝酒,一直喝到84岁。我的天!七十三年,应该要喝多少酒!我唯一一次看见父亲醉,是他60岁生日的时候,大概喝了两斤多酒,也只是面色微红,送走客人后,倒头睡到8点而已。
我沾酒的历史,至少也得从呀呀学语时算起吧。
父亲手艺好,身体强壮,收入在那个年代还颇令人羡慕。在记忆中,我经常坐在父亲结实的腿上,依偎在他厚厚的胸前,仰着脖子,瞪着眼睛,看父亲和叔叔或者伯伯们把一小酒杯一小酒杯的酒美滋滋的送进嘴里。那陶醉的表情,似乎在品尝琼浆玉液。
间或,叔叔或者伯伯会用筷子头蘸些苦辣的白酒喂进我嘴里,看着我苦瓜似的小脸开怀大笑,“要学会喝酒啊!以后才知道给你爸爸买酒!”
在这个时候,父亲一般不吱声,总是抚着我的头,把花生米或者撒着花椒和辣椒面的猪耳朵喂进我的嘴里。
更多的时候,父亲是在家里喝酒。几乎一成不变,三杯,大概三两吧!偶尔加班了,多挣钱了,心情好了,也喝四杯,但是绝不再多喝。下酒的菜就简单多了,一般是豌豆或者胡豆炒熟,趁热倒进滴了几滴油的,漂着小葱花的、从泡菜坛里舀出的盐水中,闷上几分钟,这就是绝好的下酒菜了。如果下酒菜是炒黄豆或者花生米,那一定是家里来了客人。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不怎么多拈,客人走后,他就会把装着炒黄豆或者花生米小碗推到我或者妈妈面前,自己仍然津津有味的、咔嘣咔嘣的嚼他的豌豆或者胡豆。
当然,也有这些东西都没有的时候,那父亲的下酒菜就是泡菜。泡菜咸得发苦,父亲仍然津津有味。有不少的人提出过太咸的看法,母亲仍然是我行我素,不时的往泡菜坛里加盐。所以我从小就厌恶那又咸又苦的泡菜。这其中的奥秘,我长大以后才在书本知识的引导下,才从记忆中父亲那布满盐霜的衣服上得到答案。
父亲喝酒的时候,我一般靠着父亲坐。看见父亲喝完一杯,我会乖巧的,小心翼翼的为父亲斟上大半杯,决不斟满!
妈妈有句“名言”,把你爸爸的眼睛戳瞎都可以,别把酒洒了。可是,再小心也有出差错的时候,每当我不小心把酒洒在桌子上的时候,父亲总是先低下头,轻轻的先在酒杯里喝一口,然后端起酒杯,仔细的把洒桌上的酒吸进嘴里,然后摸摸我的头。
在国民经济困难时期,母亲把一撮箕新鲜的马粪装到小河边,在清澈的流水中淘洗,漂去马粪中的稻草杂物,最后剩下一小碗未消化完的、金灿灿的玉米粒和黄豆粒。那天晚上,父亲把玉米粒和黄豆粒炒熟了,倒进没有油的盐水里,然后把我抱在他的腿上,不停的往我嘴里喂。我觉得,这是我毕生吃过最好吃的玉米粒和黄豆粒了。直到我吃得差不多了,父亲才翻出个塞得紧紧的罐子,小心翼翼的把里面所有的酒滴进小碗里,破天荒的用筷子头蘸给我尝了尝。我也第一次发现酒带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但是,尽管后来又看着父亲喝了好些年头,我仍然没有学会喝酒。
父亲那时候喝的什么酒,已经无从考证了。感觉中是两大类:一是从街对面的小酒铺那坛口上用红布包着沙粒压紧的酒坛里用“提子”舀出的,叫粮食酒。另外则是用瓦罐装的,散发着甜腻的烂红薯味道的红苕酒了。为那甜腻的烂红薯味道的吸引,爱吃糖的我曾经尝了尝原本以为是甜味的红苕酒,发现仍然辛辣依旧。每当闻到差不多的气味,我就会把它和红苕酒联系起来。
父亲和酒的关系是如此的密切,以至于我看见父亲的时候,往往会想到酒,而遇到与酒有关的事情的时候,会联想到父亲。
父亲与酒在我脑海里刻下不可磨灭痕迹的日子,是在国民经济困难时期----父亲小心翼翼把床脚下的瓦罐里的酒倒进一个有咳嗽糖浆那么大的小瓶里,仔细的拧紧瓶盖,带上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搞来的一斤白砂糖和两斤大米,背着我,在漆黑的早晨出了门。
我趴在父亲坚实的背上,嗅着父亲微微的汗味,在颠簸中,在睡梦中开始了回乡之路。
白砂糖和大米静静的置放在我从未见过的、90多岁的、因为饥饿而离开人世的爷爷坟前。
当父亲含着泪,把小瓶子里的酒慢慢的洒在爷爷那还散发着泥土味的坟前的时候,我发现强壮的父亲竟显得未曾过的软弱无助。
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喝酒,是他去世前几天的时候。
老家来电:父亲身体欠佳,成天念叨着我。
得知情况,十万火急的奔回老家。回家时,带了两瓶四川产的名酒。
这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喝酒。
跨进家门,恰好中午时分,小茶几上,摆着两只平常不怎么用的小酒杯和几样我喜欢吃的菜。
“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种瓶装的酒不怎么划算。”
“快吃饭吧,一会凉了!”
照顾父亲的保姆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父子俩静静的对坐着。我打开了刚刚带回家的酒。
“还是我来吧,别洒了。”
父亲接过酒瓶,熟练的斟满了两个小酒杯.然后习惯的把他炒的花生米推到我的面前,自己嘴里的豌豆则发出"嘎嘣嘎嘣"的清脆响声。八十多岁了,牙齿仍然非常坚固.
倒完第三杯,父亲小心翼翼的把瓶盖拧紧,顺手放在了身后。
“你别喝了,单位上事情多,耽误了工作不好,喝多了路上不安全。我自己喝完这杯再喝一点。”
父亲朝原来就已经放在茶几上的、装着满满的散酒的瓶子看了看。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和看见父亲喝酒、也是唯一一次陪父亲喝酒。
我默默的拧开那瓶带给父亲的酒,慢慢的洒在父亲的坟前,然后把那瓶只喝了六小杯的酒和父亲喝过的、还剩半瓶的散酒喝了个精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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