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是怎样根除的 李双 1998年夏季某日中午12点,我妻子带领三个娘子军,每人提着床单的一角,从××医院住院部起程,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把床单铺到了心血管科的手术台上。于是,床单里裹着的那个家伙——我,便暴露在无影灯下。手术台很窄,很短,我的胳膊和大脚始终“悬而未决”。尤其令人意外的是,不久护士小姐冲进来,赶走娘子军,选择“孤男寡女独相守”之际,命令道:“脱!”我问:“脱啥子?”答:“脱衣服。”又问:“脱光吗?”又答:“脱光!”我被逼无奈,只好毫无保留地执行命令。随即医生们鱼贯而入。主治医生说:“不能让病人打光屁股!”在一串串愉快的笑声中,护士取来白布,一抖,还我以尊严。 转眼间,白布又被麻醉师捞开了。他惊呼:“病人太大个了,麻药要加量!3.5再加2.5……等于5!”护士跑出了手术室。接着麻醉师就挥舞大针锥我,先在左边锁骨那儿锥,后在右边腹股沟那儿锥。边锥边问:“痛不痛?痛得凶不凶?”我刚准备撒娇,他又说:“痛得凶你也不准喊,喊了身子一动,锥歪了你负责!”我当即反戈一击:“我不喊,也不动,锥歪了你负责!”不放心,便追查:“歪了没有?”他抗拒不答。主治医生过来扫了一眼,说:“喔哟,这个病人咋个这么大个呢!快去换导线,要加大号的!”护士再次跑出手术室,小辫子甩得很快。麻醉师刚忙完,主治医生便提示:“要戳了哈,痛了不准喊,喊了身子一动,导线戳歪了你负责!”我说:“咋个又是这一套!我肯定不会喊,也不会动,戳歪了,你负责!”他便开始戳。锁骨先挨:戳一个漏斗形的东西进血管,再插一根导线进“漏斗”。我以为他会小心翼翼地往里送,不想那根玩艺在两秒针之内便抵达了目的地——心脏。其神态随意,动作狂放,展示出民工疏通下水道的那种豪迈。只听监视屏幕的(河蟹)大叫道:“到了,停!”主治医生偏头看了我一眼,自语道:“咿,没有喊!”于是各位白衣天使都脱离自己的岗位,凑过来考察我,纷纷证实:“没有喊!”护士举证:“大个子都不会喊,去年那位大个子老头,也没有喊。”麻醉师“抵黄”(揭露):“老头死在手术台上了,咋个喊嘛!”护士态度诚恳:“哦。”于是各就各位。我问:“打了麻药为啥还这么痛?”麻醉师抢答:“其实不痛,主要是酸。麻药解决不了酸。”我说:“其实不酸,主要是痛。麻药解决不了痛。”这时(河蟹)对着屏幕宣称:“心脏里面的导线已经动了,如果跑远了,要重新插的哈。”我只好闭嘴。下一步是对付腹股沟,估计也是先戳“漏斗”,后插导线。两秒钟后,(河蟹)大叫道:“到了,停!”主治医生的助手建议:“你慢点!”主治医生答:“不怕得,他不会喊的。这个病人素质高!”为了映证“素质高”,我更不敢喊叫了。 插线工作结束后,主治医生及助手分别捉住体外导线,往我的心脏里抽抽送送,确实极像管道工。这时我才明白,开始的痛,并不算痛,现在的痛,那才叫痛。医生知道我“素质高”,再不关心我喊不喊,只管抽,只管送。那麻醉师和护士赋闲旁观,摆开了龙门阵。男的说:“我在街上看一眼美女,老婆把我骂疼了!”女的说:“我看足球赛,运动员都是大帅哥,我老公也骂。”(河蟹)插话:“干脆你们两个结婚嘛!”说罢,可能看了手表,惊呼:“都6点钟了,咋个还没有找准位置?”主治医生偏头在胳膊上擦擦汗,说:“病人的血管弯弯多!”助手叹口气说:“就是。慢慢找。”又说:“病人太热,白布都打湿完,取了!”护士迅猛地一扯,又让我光了身子。麻醉师笑嘻嘻地对(河蟹)和护士说:“你们不准看!”两位女士把下巴抬平车到一边,齐声说:“又不是没见过!”麻醉师说:“这回不同!”女护士问:“咋个不同?”助手说:“这个病人的大个。”男的都笑了。女的过来打。局势越来越乱。我恐惧地大吼一声:“做完手术再打!”女的不说:“20岁的男人被人伤害,30岁的男人伤害别人。这一次饶了你们!”不久,(河蟹)警示:“导线头变形了,要换!”护士得令,去而复返。坏导线被一次性抽出,新导线被一次性插入。好在“漏斗”善解我意,始终坚守着岗位。片刻后,主治医生和助手停止了工作,扬扬头,伸伸腰,一手扶着另一只胳膊使劲甩,轮番感叹:“手都整痛了!”我说:“其实不痛,主要是酸!”两人冒火了,一个尖声大骂:“你晓得个屁!”一个软声抱怨:“你把我们整够了!”吓得我不敢回嘴,怕被他们整够。(河蟹)说:“这么长时间,病人该屙尿了。上次有个病人把尿一屙,就找准了位置。”主治医生连忙端正态度,问:“你想不想屙尿?”我早被折腾得意志衰退,怕耽误时间,答:“不屙。”助手说:“人家不屙。”麻醉师拍板:“管他屙不屙,喊他屙,胀不胀都屙一泡!”清闲了许久的护士受到重用,又把辫子甩得很生动,冲出去,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阔嘴便壶,说:“天都黑了,库房门关了,只找到这一把。”没人答话,都参观护士怎样大胆操作。转眼间麻醉师率领同仁们大笑起来,开心得不得了,像是捡了很大的便宜。原来那是把漏壶。麻醉师献计:“多拿些纱布、棉花垫好,就屙在手术台上。反正他没穿衣服。”助手很民主,问:“你同不同意?”我说:“有异味。”麻醉师说:“不怕。正常人的尿是水果味!”于是,我在告别“尿床”30年后,又被迫故技重演,而且,是当着众人的面。过了很久,没有人理我,听听声音,个个都在喘气。我腼腆地提醒他们:“屙完了!”护士突然说:“哎呀,病人刚才用劲,移动了,你看,导线都跑了!”大家惊慌地奔向屏幕。只听(河蟹)又一声惊呼:“好!好了!不能动了!”我明白歪打终于正着了,也很高兴。(河蟹)得意地说:“还不是我喊他屙的!”主治医生说:“还不是我问他屙不屙的!”助手没有抢功。麻醉师说:“还不是我‘鼓捣’他屙的!”护士说:“还不是我去拿的便壶!”我说:“还不是我亲自屙的!” 所谓“不能动了”,就是“找准位置了”;所谓“找准位置了”,就是两根导线胜利会师,把病灶夹在了中间。只听主治医生一声令下:“放电!”助手便掀动了电钮。这时候,我的全身只有一种感觉,“主要是酸”。放一阵电,众人“呼”地“倒”过去研究屏幕,又“呼”地“倒”过来放电。工作接近尾声,他们才真正进入状态。十多分钟后,“大修”结束。为了这十多分钟,我整整折腾了医生七个多小时。此时,凭感觉,我明白那折磨我近30年的沉疴已被这几位举重若轻的大手笔彻底根治了。啊,我胳膊和双脚悬空,一丝不挂,挨加量麻药,挨“漏斗”锥,挨导线插,尤其是当众“随地”小便,都值!主治医生心态放松了,便给“内伙子”(自己人)说悄悄话:“幸好这个病人经得整!”助手说:“3.5加2.5应该等于6!”麻醉师警告:“不忙说!”护士和(河蟹)压低嗓门笑了好几声。我仰头看过去,他们的视线纷纷乱躲。 不久,门“吱”地一响,是我妻子统领娘子军前来接应。她们照例各提床单一角,把我荡起来,拖走,高喊:“一、二、三——”甩回了住院部的病床。我睡在湿漉漉的床单上不敢吱声——妻子及其同伙若是探明我边做手术边释放“水果味”,岂不丢脸!不过,两情若是长久时,最在乎朝朝暮暮!妻子留下来陪我,直到我把“尿布”焐干。 载于长篇市井小说《西胜街们的这个那个》(本次有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