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外婆(李双) 小吴家有两间屋,外间当客厅。昏暗的,离窗最远的位置,是一张小床。小吴好客,打麻将,品茶,喝酒,吟诗作赋,等等。总之,朋友们进进出出,闹闹嚷嚷,薄薄的床上没有动静,相当于一张空床。 几年后的一天,我们推门进去,发现一个特别瘦小的,一身黑衣的老太婆,正坐在痰盂上放松。当年的老屋都不设卫生间。见来了人,老太婆也不说话,沉稳地起身,挪到床边,似乎骨头响了好一阵,才艰难地移进了被窝。我们才晓得,原来床上是常年躺着一个人的。这是小吴的外婆。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年轻过。难道一个人,一出生就会这样老吗! 此后我们说话,唱歌,吟诗,干嚎,都不再那般嚣张。逢小吴请客,我们就有几许不安,希望先解决老外婆的吃喝问题。小吴善解人意,便舀一碗饭菜,端到床上,喊一声“外婆,吃饭!”外婆应声缓缓起坐,把食物抖进嘴里,慢慢地磨,磨完,递走小碗,又缩身进入被窝。这就有了交代,一伙年轻人,才放心地吃喝开来。至于老外婆的那碗饭,如果不够吃,那她一定还饿着;如果吃不完,那她一定撑着了。没有人想过。 我们每周都去小吴家济济一堂,小凳子上,椅子上,沙发上,人腿上,都坐着红男绿女。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 有一天,老外婆不再和时光纠缠,无疾而终。大伙都去帮忙。具体工作是:把原色的棺木漆黑。因为油漆一时干不了,就用沥青。一大块沥青,敲碎,倒上汽油溶化,然后漆。棺木黑倒是黑了,可是也干不了,沾手。怎么办?不怎么办,沾就沾,不摸就是了。我们尽管在忙碌,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去灵床边向老外婆告别。 接着混迹于广大来客中,喝酒。之后,汽车把老外婆送到郊外,由我们抬进山里,回归沃土,一劳永逸地给老外婆送了终。 忙乎完,又去小吴家吃喝。看看靠墙的小床,还是老样子。觉得,老外婆好像依旧躺在那里,俨然不喜不悲不哀不怒的圣人;或者,那里,从来就不曾躺过老外婆。 下次再去小吴家,小床不见了,换成一张沙发。老外婆走了,和老外婆有关的东西也走了。没感觉到什么。 近30年过去。小吴变成老吴了。我们都不再年轻;而且,其中的两位,已经急急忙忙地奔到天国,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突然想到了老外婆。 当年,我们每周都去小吴家消磨青春,持续了五六年。可是我们没看见老外婆喝过一口水,没听见她开过口,或者呻吟。除了小吴,没人和老外婆说过一句话。不晓得别人看过老外婆一眼没有,反正我是从来没看清过她的容貌,甚至几乎不看她。也没想过,她,是最需要嘘寒问暖的;起码,是需要对话,最需要到户外照照阳光的。她,在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那冷漠的眼皮底下,寂寞地走完了最后的,没有交流没有阳光的岁月。在那寂寞枯燥的日子里,她的心灵依托是什么?她的希望是什么?如果没有,那不就是在,用发霉的眼睛,对着天花板——等死么?我们也够残忍的!这份遗憾,再也无法弥补了;这份悔痛,再也无法消融了。我们活着的每个人,都该在心里,对老人家忏悔! 突然想起老外婆,就明白,人生是有既定程序的,程序储存在我们心灵的密室里,到时候就会全息对应。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不少的瞬间,哪怕阴阳相隔,也能有所会心。我们已经不幸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就只能去经历自己该有的经历。那么,所谓突然,实则是自然,甚至是必然。 幸好,老外婆,是我们全体,共同送上山的!可惜这对于老外婆说来,已经毫无意义了!
载于《贵州老年》及《四川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