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伐”(李双) 我去江大禄家,目的是“讨伐”。 敲开门,面前立着一个男人,很蔫巴,很干瘦,双眼已经红成了烂桃子。他一见我,马上捕去我的手,又捏又搓,泣不成声,说:“谢谢你……也来看我们。他们刚走。”“他们”是谁?我不晓得。他的模样,他的话语,都使我发懵。这就是昔日那位衣冠楚楚、踌躇满志的大部长吗?不幸得很,是他。 正疑惑间,里屋又闯出一张肥嘟嘟的脸,这是江太太。以前,就是她鼓足干劲,伙同丈夫收拾过我。这时,她一下跳过来,抓起我的手,不由分说,拖过去,——好像要再收拾一次——左摇右摆,还用头顶着我的胸脯,像是会瘫软在我怀里的样子,诱我拥抱一般。我几乎如打架似的,才把自己的手夺出来。她不说话,只是哭,泪水如线,不断往下牵。不久,两眼也被泡成了烂桃子。过了一阵,两口子非常默契地开始抱头痛哭,四只烂桃子挤在一堆,非常别致。仔细听听,哭声不同凡响,不合常规,有些像笑,非常滑稽。也许,像笑的哭,才源于真悲伤。他们怎么了?为什么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莫非,他们也受了更大的官的欺负?莫非,他们晓得我要来“讨伐”,正在演戏?这时,江太太熟练地说开了:“我们的女儿,上周二,老师骂她,回来就自杀了。她才十岁呀,呀呀呀!哇哇哇!” 原本,我该听痛了耳,看痛了心,但我没有。屋里已经少了那个女孩子,这和以往不同。人是冷酷的,对悲惨的人或事,看见了,才可能动心,看不见,则没有关系。我咿咿啊啊地假装听着,说:“江部长,江太太,要节哀。” 部长和太太非常重视我,一直盯着我,仿佛我是部长,而他们是下级。我喊一声,说半句,他们点一次头,最后果然就止住了哭声,仿佛已经开始节哀了。但我晓得,这哀,一时是节不住的,需不断有人来承受他们的哭诉,哀,才能一次次衰减。死者已死,单为这一瘦一胖两个成年人,我是不愿再呆下去了。 我想起我的女儿。这个捣蛋的小家伙,每天只顾活蹦乱跳地昏耍,专会挑好东西吃,专会顶撞我,专会气我,太不心痛我这把半老的骨头了!再想想江部长的女儿,明白(河蟹)夫妇,已再不能从她那儿讨到气怄了。这不免让人心紧。我以前付出的,不过是一场闲气;他们现在失去的,是实实在在的女儿。我该走了。 “要节哀!”我又说。看见他们很不规范地点着头,又看见他们的烂桃子里重新滚出的泪水,重新跳跃的诉说的火花,我慌忙逃了出去;不待到达“安全区”,便也掉了两滴泪。 我是来“讨伐”的,结果却自动投降了。世上的事,全部要弄个一是一,二是二,可能最没有意思。大家都为同一个女孩哭了,可见总体说来,人与人,不该失去理解、相通、信心和友善。那么,我的“讨伐”,算是成功了! 载于《四川散文大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