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爷
跛爷静静地去了,在去年夏天的一个上午。
跛爷本名叫世根。他其实一点也不跛,长得魁梧高大,一脸络腮胡,有点《三国演义》中关二爷的味道。跛爷的故事在柏树坳沟,老的小的都能摆上一阵子,可以说是沟里的是一个传奇。
跛爷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出生在柏树坳沟的一个穷苦人家。父母都靠给地主做长工为生。沟里的人都说跛爷命硬。主要原因有三。一是父母共生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但由于饥饿和疾病,只活下了跛爷一个。二是在他长到十三岁时父母双亡,他成了孤儿。三是生活困难时期,(河蟹)中,妻儿又相继去世。原因还有很多,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跛爷父母的去世是在同一年。父亲是害痨病去世的,母亲是在家中上的吊。这一年跛爷还不到十三岁。在村人的帮助下,跛爷用家中唯一的破竹席送走母亲后,便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讨饭、做短工、替人推磨……这段时间,他的生活状况,用衣不遮体,食不裹腹来形容一点也不过。
好在,沟里的乡亲们都同情跛爷,更喜欢他打小的聪明。什么活,总是一学就会,什么事,总是一点就明。十五岁那年,经沟里三老爷的介绍,跛爷到了邻村篾匠,王银贵家做了起了学徒。这也是跛爷以后人生道路的一重要拐点。
跛爷在银贵家做学徒的那些日子,其实过得还算幸福。银贵家就一个独子,叫财生,比跛爷大一岁。一家三口对跛爷都不错,虽然做了不少的活,但也学到了一手好篾活手艺。按理说,跛爷应该学成手艺,好生靠做篾活过日子,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跛爷都没做篾活。学篾活,好似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为什么会这样,还要从当时GUO民DANG部队的强行抽丁说起。用老人们常讲的话来说,就是缘于抓壮丁。
一日,银贵对老婆玉兰说,堡上已经公布了,家里必须出一个壮丁去抗战。
那不是明摆着去送死吗?不去,行不?玉兰问。
明日,就要去,这是上面的命令,没法啊。银贵的眉头挤成了一堆,满脸愁容。
家里的壮丁就我和财生,总得抽一个。不管谁去,今后这个家也就跨了啊!银贵显得欲哭无泪的样子。
这番对话,跛爷听得很是清楚。
跛爷走到银贵跟前说,师傅,让我替财生哥去充壮丁吧,反正我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
银贵夫妇很矛盾。先是拒绝,但跛爷很坚决,后来银贵夫妇也就同意了。这事让银贵一家多年后都还无比愧疚。相反,值到老年,每每说起这事,跛爷都一直觉得这是一件引以为豪的事。
第二天,跛爷就替师傅家去充了壮丁。
这年跛爷十七岁,虽然清瘦,但已经拉起了一副魁梧的身材架子。
跛爷之所以叫跛爷,就和他抽壮丁到GUO民DANG部队有关。其实跛爷并没有真正到过前线。或许他原本就没打算过要上前线。在后方军事训练快结束,即将上前线时,跛爷在一次训练中突然受伤,成了跛子,只得暂时留在后方养伤。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怎的,他却突然好好的出现在了柏树坳沟。后来大家才知道,这其实只是跛爷小小的一个阴谋。他是装跛子,不上前线,然后寻机当了逃兵。
经过这一次,跛爷从中好像悟到了什么。他专门做起了卖壮丁的生意。也就是,哪家被部队抽丁,家人又都不愿意去,跛爷就会找到这家人,谈好一个价钱,替他家去。当然,这都只是一些殷实人家才会这样做。每卖一次丁,跛爷总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替人家到了部队后,跛爷总会用惯用伎俩——装跛子,不上前线,最后逃离部队。如此反复,两年间,跛爷竟成功卖了五次壮丁。这也足见跛爷的智慧和胆识。
如此这般以后,世根这个名字也慢慢被跛子这个称谓所代替。至于跛爷这个称呼,还是上了年纪后,后生们叫的。
对于每次卖壮丁的收入,到底到了哪里去了,到现在都没有人能说清楚,有的说他用这些钱资助了穷苦人,也有的说他把这些钱拿去嫖赌了。关于这一点,跛爷也从没对人说起过。从他当时的情况来看,我相信后者。因为从1945年到解放前夕,这么近四年的时间里,跛爷突然加入了袍哥会,干起了袍哥。估计跛爷自从卖壮丁有了点钱后,确实干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然后没法混下去,就加入袍哥会做袍哥。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想。
据说当时在四川一带袍哥会甚多,占山为王,以抢劫为生,这一类被称为浑水袍哥,另外那些不搞盗、抢等以武力掠夺他人财物的袍哥被称为清水袍哥。想不明白,依跛爷这样的出生,竟也做了浑水袍哥。
跛爷是怎么入的这一行,没有人知道,但关于跛爷为什么会金盆洗手。柏树坳沟的人都是知道的,那是因为一个女人。
跛爷刚入会时,在会内属第十排,也就是老幺。后来凭借其彪悍的体魄,加上两年在部队上时断时续的军事训练和聪明的头脑,很快就升为了六排,五排,最后升到了三排。仅在头排大哥,也就是舵把子之下。原来袍哥会内部组织相当严密,排行分五个等级,分别是头排、三排、五排、六排、十排。头排大哥即舵头,也称舵把子;然后是三排,又称三哥、掌管钱粮;再就是五排,又称五哥,掌管交际、执法;六排是会内一般成员;十排,统称老幺。
最后,跛爷还是为舵把子夫人,也就是他后来的老婆——香云,与舵把子闹翻了。
当时,跛爷22岁。舵把子是一个将近50岁的老油子。香云是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女子。由于同在一个会内,相处久了,一来二去,跛爷就和香云有了男女私情。跛爷喜欢香云的年轻漂亮和善解人意。香云喜欢跛爷的胆识和智慧,外加英俊的相貌。喔,还有一点,他们俩都是孤儿出生。
但最终两人的私情还是暴露了。舵把子说要活埋了跛爷和香云。
你们两人,都是我所喜欢的人。考虑再三,但我必须得埋掉你们当中的一个。至于埋谁,由你们自己定。舵把子说。
舵把子也够毒辣,这不是分明要有情人阴阳相隔吗?
是我对不起舵把子,你埋我吧。跛爷说。
是我做出了乱伦之事,埋我吧。香云说。
说完两人都泣不成声。后来听跛爷说,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三次痛心的哭泣。前两次是在他父母去世时。
后来,跛爷还是带着香云逃回到了柏树坳沟。因为在当天夜里,跛爷曾经舍身相救过的一个兄弟偷偷地解掉绳索把他们放了。
跛爷带回了漂亮女人,让村里的男人们好生羡慕,但沟里的女人却老是笑话跛爷,说他的婆娘是土匪婆娘。原因很简单,沟里的女人都恨香云长得比自己漂亮。
在跛爷逃回柏树坳沟后不久,新中国也就成立了。
很快进入土改时期,由于跛爷的积极肯干,作了柏树坳沟的生产队长。香云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幸福的时光,真的让跛爷觉得太短。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生活紧张时期,跛爷8岁的儿子由于饥饿,患了浮肿病。最后不治而亡。香云哭得死去活来,埋怨跛爷不该让儿子饿死。照理说,作为生产队长的跛爷家不应该出现这种事情。怎么都能弄到点吃的。柏树坳沟的人都这么说。但跛爷说,虽然他对不起儿子,但他却没有做任何对不起社员的事。
从此以后,不知什么原因,跛爷再也没养孩子。在(河蟹)中,不幸再次降临到了跛爷身上。
由于解放前,夫妻二人都在袍哥会呆过,所以他和香云都被冠以“黑五类”坏分子的头衔。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斗。但在每次的批斗会上,跛爷的身板永远都是打得直直的。也没有哪个敢去压他的腰,谁都畏惧他那让人生怕的眼神。在这期间,作为“黑五类”坏分子的跛爷,每天都靠自己小时候在银贵师傅那里学到的精湛篾活手艺,进行劳动改造。全柏树坳沟用的蔑器基本上都出自他的手。
虽然,每次批斗会上,跛爷都总是不停的鼓励香云,但她还是没能顶住那场要命的迫...害,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离开了跛爷。这次跛爷又流泪了,只是在心里。
终于熬到了(河蟹)的结束,土地下户。德高望重的跛爷,再次被作了柏树坳沟的生产队长。虽然明知此时的生产队是一个烂滩子,跛爷还是没有拒绝,而且一直干到了62岁,硬是让柏树坳沟成了当时的富裕生产队。
一次,生产队的一个无赖——国才,不但不赡养年老的父母,还说要赶二老出门。由于沟里人都怕他的蛮横,谁也敢过问这事。
但,跛爷出面了。
当跛爷来到国才家时,国才正在耍横。跛爷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国才的衣领,把他摔了出去。然后拉起地上的国才,来到他的父母面前,跪地认错。这一切弄得国才反都没反应过来。经过这件事后,不但国才再也不敢说不赡养老人的话,而且全沟的人都对父母很好。只要谁不尽孝道,要耍横,一说去叫跛爷,都会变得乖乖的。
按理,跛爷早就应该享受“五保”的待遇,但倔强的他,任凭后生们怎么劝说,也一直不肯。他每次总说自己靠种庄稼和篾活手艺完全能养活自己。执拗的跛爷真是值到最后都没加入“五保”。
在跛爷最后近20年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做篾活,然后亲自挑到镇上去卖。生活虽然过得很是清淡,但颇有精神。
去年初,柏树坳沟要集资修水泥路,开始大家都不愿集资,跛爷不干了。但这次,跛爷没象年经时那样生气,而是主动找到生产队长,将自己一万多元的集蓄捐了出来。这时大家都没有再说不愿集资的事了。很快,修路工程就展开了。几个月后,也就是在去年夏天,柏树坳沟水泥路全线铺通。
竣工典礼那天上午,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一直都说命硬的跛爷,坐在家门口那把自己亲手编的竹椅上安祥地闭上了眼睛。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跛爷那清瘦的身体上,远远看去,好像整个身体都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