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作家毛 李双 文人老李的女儿在协进中学读高中时,除了英语和语文,各科成绩,一律不及格。当时的班主任覃流敢曾断定:“你这个样子,不要说考清华北大,就是考成都大学,都要交巨额赞助费,交得你爹妈哭唏唏的!”果然,覃老师一语成谶,老李女儿没有考取清华北大,以及成大,却考取了世界排名前八的国外大学。 一日,老李的老婆刚出差,他的女儿就带领七八个黑白分明的外籍同学到了成都,把老李“赶”出了家门。老李心里比较烦比较烦,只好去住旅馆,一心盼望女儿的假期快结束快结束。 两分钟后,老李到了坑坑洼洼的宽巷子,看见老熟人胡传奎的九斗碗旅馆又打出了巨幅广告:“你愿意享受著名作家髯翁住过的房间吗?初夜二百元,二夜一百五十元,三夜一百元。包你满意得遭不住(受不了)!” 老李明白这是胡老板在瞎吹牛。关于髯翁,老李最清楚。他在文人圈子里,挨白眼的时候多,受青睐的时候少,是什么著名作家!充其量,算个三流写手罢了。而且老李还知道,前几天,髯翁一直住在家里,离九斗碗旅馆远达两三百米呢! 闲话休提,进去看看再说。 胡传奎见了老李,正欲迎上来,一个小伙子已经健步闯入,用散发出浓郁三环路味的口音高喊:“我要享受髯翁住过的房间!我要睏髯翁睏过的床!”表情很能提神,一头青丝也很不安分地配合着主人,飘呀那个飘,荡呀那个荡。 胡传奎一边拉着老李的手使劲摇摆,算是“欢迎欢迎”,一边对小伙子说:“你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怎么不回家去睏?噢,我敢肯定,你是一个好学上进的文学青年!是不是草根诗人杨七零?要不就是成都‘诗王’周十万!可惜呀可惜,初夜和二夜都被‘快脚板’睏过了,你要睏,只有睏第三夜了。不过便宜,才一百元!” 小伙子说:“什么文学青年?什么外地的?什么草根诗人?他是个三轮车伕!什么成都‘诗王’?他是自封的,是个普通老头!我——是大名鼎鼎的巴茅,本区作家协会的资深候补会员,就住在这条街边的高楼大厦里!”又说,“管他三夜四夜,我就要睏一回!”当即便办好了手续。 老李几次提醒小伙子,“髯翁是……”都被胡传奎以踩脚、捏手、挤眼睛等老婆婆们惯用的常规手法岔开了。 由胡传奎牵头,三人进了客房。 小伙子巴茅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反客为主,叮嘱道:“站住!要保护好现场,不能乱动。否则因此造成的一揽子严重后果,都应当由你们负责!”然后张大鼻孔,小心翼翼地把鼻尖杵在沙发上,慢慢移动着,像日本鬼子在探雷,白白吸进许多灰尘。当他终于抬起头时,一对斗鸡眼尚未复原,鼻孔也变黑了。 胡传奎看看老李,挑了挑嘴角。老李会意地一笑,决定静下心来,看看“作协资深候补会员”的文学病,究竟是怎样发作的。 巴茅说:“如果你们站着不舒服,我认为只能坐沙发!”罢了,马上转移到床上闻来闻去地“探雷”,估计又迅捷地把双目挤成了斗鸡眼。 老李问:“你这是干什么?” 答:“找东西!找作家留下的东西!” 老李说:“髯翁是穷光蛋,他能留下什么东西!” 胡传奎再次捏了老李一下,赶紧插话:“难说。” 巴茅起身匆匆拍拍胡传奎的肩膀,又俯身忙着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说:“他不行,你还可以!你想想,作家住了一夜,难道会把任何东西都带走吗?比如遗忘一张废稿,一支钢笔,一个打火机,一截臭袜子。哪怕是个乡巴佬,放个屁都会扩散气味的,何况是位作家!” 老李问:“就算真找到了什么东西,又能怎样?” 巴茅见老李的求知欲很强,虽然认为这与他无干,但同时认为点拨他也无妨,便于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轻蔑地盯了老李一眼,用一种学识渊博又才华横溢的腔调说:“这你就不懂了。隔行如隔山嘛,也不怪你!——虽然髯翁现在还不算大作家,但预先收藏他的东西,将来一不小心就能增值。到那时,葡萄美酒夜光杯,金钱美女一大堆;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妻妾成群!用我们四川话说,这叫‘烧冷灶’。等他都红成猴子屁股了,再找他的东西,在起跑线上就逊了一筹。交朋友嘛,还是要从地位低时交起,等人家到了高位,已经不缺朋友或不讲朋友,再去交就晚了。现在如此,古代亦然!你们看吕雉和虞姬——当然,她们是女人!吕雉嫁给刘邦时,他只是个村长,后来怎样!买了绩优股,耐心持有啊!而虞姬在项羽最贵时买下了他,后果当然是被套牢,后来ST了,后来停盘了!难道我还不如女人!我们肩负着文学这一神圣使命的人,大都具备一定的前瞻能力。现在,馅饼正带着呼呼呼的风声从天上飞速冲下来,我当然要张大嘴巴稳稳接住了。峥嵘岁月,勇于风流,何惧被碰掉大板牙!” 这一串话应该是巴茅的秘密,可是不对外宣传,别人又怎么知道他聪明呢? 老李叹息道:“说不定呀,髯翁是猪肉理想白菜命,只能被醋溜,不会被红烧呢!” 巴茅找了近一个钟头,连点气味都没有找到。见他实足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从床底下蠕出来,老李心里潜藏着几分嘲笑,却也不便多说什么,就和胡传奎离开了。拉上门后,只听这位“地下工作者”大声说:“你们放心,我会继续找的。只要执著,只要功夫深,钉子肯定能磨成没有针眼的大头针!” 听了这话,胡传奎笑得双耳一个劲地往后扯。 老李急忙回应道:“若是找到了,千万到隔壁房间来告诉我一声!”不知不觉中,他也变成了胡传奎的同伙。 次日早上,老李到餐厅用餐。有朋自本地来,不亦破费乎!胡传奎的招待很有特色:豆腐乳、花生米搭面包,南瓜汤、萝卜汤配红苕稀饭。花生米是苦的,多半饱含了致癌的黄曲霉菌。尤其那面包,被挤压过,模样好惨,丑死了,让人笑。这种丑八怪老李是不吃的。而且,胡传奎端着大碗,用的是端尿盆的姿势。这顿饭,氛围太差,吃得老李很是委屈。 这时,巴茅出现了,一双脚大大的,走起来倒像完全没有脚,乘船一样。老李见他泛红的眼睛先笑着,明白他一夜没睡,工作已有突破。果然,他嚷道:“春天来了!” 老李一感受,果然春天来了。怪不得皮大衣热气腾腾。 巴茅又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见不能持久地得意,便举着一只手,不断地挥舞,像个脑膜炎患者,以证明“军中”无戏言。 老李不屑一顾地问:“找到什么了?” 巴茅那干裂的嘴唇突然丰润起来,振奋地回答:“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极不端正极不严肃的态度,对一个刚刚找到作家毛的人说话呢!我要公布我彻夜苦战获得的新成果——沙发上没有,床上没有,地板上没有,天花板上没有。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准备了放大镜。功夫不负有心人,铁钉磨针,不如买针。最后在洗手间的香皂上抠到了一根毛!”说罢,满足地笑了又笑,估计丹田还在发热,把一个拳头送了过来。原来那拳头的指缝间,夹着一根毛。他催促老李:“快观赏,快观赏,一根毛。我考证了四个钟头又三分零八秒半,认定是髯翁下巴上的胡子,胡子才会这样鬈!” 老李刚要伸手,那手一收,复往怀里珍藏进去,手的主人问:“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成都人吧?” 老李羞愧地答:“不是。”顿一顿,“听口音你比我像地道的成都人。你们是最能够容纳天下客的!”这才得以接过那根重出江湖的毛,认真负责地看了看。 这是根黑毛,长约五寸,的确有几分卷曲,是胡子还是胯毛很难说。从灰暗的光泽度判断,可谓历史悠久。老李说:“这不是髯翁的胡子。髯翁的胡子是棕色的!” 巴茅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判断,强调道:“怎么不是!你不信就算了!我马上要奔赴××街,大步流星地跑进区作家协会,告诉朋友们,我收藏了一根髯翁的——毛!”接着得意地继续他的热门话题,“还我的毛来!把我的毛还给我!” 这时吹来了一股歪风,老李摊开手掌一看,呀,那根宝贵的毛,早已经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老李知道大事不好,正在埋头搜寻,巴茅便来了个饿虎扑羊,一把抓牢了老李的衣领,揪起一团,攥在手里,带着哭腔说:“我的毛!我的毛!还我的毛来,否则就让你两肋插刀,万古长青!”面色很红,如同一心指望往青春期更年的梁帝妃子徐娘。 胡传奎见巴茅闹得不可开交,慌忙忍痛在头上扯了一根头发,捏在手里,装模作样地说:“我找找,我找找。” 老李明白他想做什么,因为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忽而僵硬忽而生动的脸,和他左撇右歪的嘴角,都泄露出了他的肠肝肚肺。老李赶紧抓下自己的长胡须,郑重地交给巴茅,说:“这是我下巴上的一撮胡须,新鲜的,全部送给你!” 巴茅已经急哭了,哭声诉声破碎无比,“我不要你的……呜……毛,我要髯翁的……呜……毛,把我的……毛……呜……还给我!”痛感毛已经丢了,干脆嚷得毫无顾忌。 老李暗生了几分高兴,打算与巴茅建立高档友谊,必要时不妨给予关键性指导,便煽情地实话实说:“我是老李,也住这一转,你该知道吧?髯翁是我的笔名!我就是髯翁!”说完,很想做出高视阔步、顾盼凌人的样子,但心中很是胆怯,知道自己的法码不够。只好认真地收拾了心境,维持住十之五六的自信,静盼巴茅投奔自己的胸怀,拥抱,吻额,索要签名,申请合影,竟有了几分飘飘然。老李明白写作并不苦,心野性急装名家,过夫妻生活时都惦记着拿诺贝尔文学奖才苦。但老李无法逃避这种平庸。 不料巴茅把老李的,也就是髯翁的那撮新鲜暖心毛一甩,愤怒地大鸣大放:“骗子!你一个吃豆腐乳,喝南瓜汤,胀红苕稀饭的角色,毫无底蕴,怎么会是髯翁!髯翁吃的东西,肯定油汪汪的,一碟小菜又岂止是小菜一碟!再说,你会读离骚,饮美酒,哼艳曲,狎少妇吗?不会!你把我的收藏品转移到哪里去了?骗子!我搞了多年的文学,尤其善读日本推理小说,有一次断定一个最不像凶手的老头是凶手,果然就不错!” 老李生气了,道:“你要和我打架我是不怕的,我从来不怕身高体重比我差一个级别的人,根本不管他是成都人还是‘老陕’(外地人)。” 但巴茅的最后一句话震撼人心,“走,上派出所!除非先还毛!” 老李胡乱地说:“好,上派出所,好,不上派出所。”转过身就对自己下黑手,给了樱桃嘴一掌。 结果,因为老李弄丢了巴茅的一根毛,就被拖进了黄瓦派出所,当上了孤胆英雄。胡传奎老板跳出来证明老李就是货真价实的髯翁,巴茅却不信,真是老鬼遇到了新妖怪。老李慷慨赠送他的,是一撮髯翁的“原装”毛啊! 老李深陷于看热闹的市民之中,一边当英雄,一边想到了女儿,以及她那些黑白分明的外籍同学。比起她们,巴茅蠢得很,不幸得很;一条街的人基本同样。他们无处可去,有处可去的也无钱可去。他们的生命属于居住的那条老街,只能在这里熬,不论是水深火热,还是党恩浩荡。希望在孩子们身上。要不了几年,他们都会一一走出老街的。 选自李双长篇市井小说《西胜街们的这个那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