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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厂里的公厕粪坑浮着一个雪白身体金黄头发的死婴,头朝下。
最初以为是个塑料玩具,胆大的男孩拿竹棒去戳,皮肤绵软。
尔后保卫科的大人赶走了我们,至于死婴,永远将不知去向。
懂事早的男生说那是厂里的外国技术员和女工生的。
我倒不关心那婴儿的情况,我感兴趣的是他如何生出来,怎么会出现在粪坑里。
回家问父母,免不了一顿训。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我们都是从由屎尿里来屎尿里去。
现在明白,没什么区别,都会腐烂,将比屎尿更臭。
九岁后的第六年,我站在重庆的夜晚下,恳求父亲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觉得所有的希望与父亲一起消失于火车的尾部。
我要直面的,是我十五岁将面临的人生。
这是重庆,已经是90年代的重庆,我们在重庆的黄桷坪。
永远下雨的四月,因为下雨而散发霉味的衣服,学校食堂菜里出现的半条青虫,上下不完的坡坎,遍地脏水垃圾,燥热的地气,汽笛像呜咽的朝天门,粗口与欲望。
这一切,无论如何跟死婴挂不上钩,可我就这样想起了,他频频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头朝下,向我哭诉离开母体的饥饿和孤独。
这个梦像浮萍一样爬满在最开始那年的很多晚上。
就像一个暗示。
我后来明白,当你明白人生只能一个人努力。
要一个人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活下去。
当一切赤裸直观地残酷面对,你终将离开母体,负载自己沉重的肉身,太累,干脆放弃呼吸。
1995年的夏天很热,我一个同级的同学消失在长江里。
在下游拦住他的时候,白白胖胖,宛如婴儿,头朝下,被一张网挡着。
然后我经常一个人去江边,在夏季总能看到很脏的泡沫和垃圾,当然,死漂在四季都是常见的事。
江边有很多穷人家,一路顺坡下去挨边都是。
看见男人打女人,父亲打儿子,还有因为患病坐在门口阴森森的向外看的老人,你可以从他们眼里看到生的厌恶,死的畏惧。
我常能听到暧昧的声音从那些破屋里传出,不分时间也不分地点。
也看到两个女人争抢一堆破塑料布大打出手。
若你看见前面停着一辆黑车子,别误会,那不是黑的,外壳上全是苍蝇。
学校外面的火拼,四十人对砍二十人。
一个男生脑袋冒血从我面前跑过去拉出租车门,司机毫不留情开车就走,这个男生背上又挨一刀,扑地倒在我面前。
他是我们学校的男生,昨天还在食堂调戏女同学。
有时候听说,某女生又被某男老师叫到宿舍去了。
有时候无意中又得知某同班女生又堕胎几次。
当然,也有酸菜米线、小面、豆花饭,豆面糍粑、酱肉包子。
一切令人作呕,也迷恋。
有关于我的暧昧结束得毫无道理。
有关于我的恋爱还没开始就终结在那次四十火拼二十。
有关于我远方期望的爱情分别葬送在两封信里。
我像一个贪婪的渔夫撒开网鱼最终一无所获。
我们学会粗口,学会打架,学会挂科,不惜和老师动手。
我们整夜谈男盗女娼,用父母的钱抽烟喝酒。
为数不多的青春就这样消噬在烟雾和酒精里。
我们无拘无束,靡烂并且茁壮。
如同这座城一样沉沦和鲜艳。
从来没有一座城市象这像坦率地外露它的贫穷和欲望,还有肮脏。
那腐臭的江水和精光赤条的肉体,以及汗气和腥气。
它特立独行地书写自己的自传。
像一只野蛮原始的歌谣。
然后我们在火车站痛哭一场告别。
当重庆在我眼里最终成为一段历史,我觉得那个离奇的自己也随之成为过去。
于是整装待发,神清气爽继续自己余下的生活。
转变的速度快得荒唐就像走出一场梦魇。
但是那个短发、迷离、贪婪的女孩,一直住在身体的一侧。
有时候可以听见她哭泣,但从来没有企图冒犯另一半。
如同远远盛开的狼毒,美丽,剧毒,只能遥望,并不触犯。
去年夏天坐火车,同座的三个重庆男人,喝啤酒,打牌,妈X娘X老麻X老仔儿X你妈不绝于耳。
我闻到一阵腥气烟火气还有油盐味道。
然后带上耳机,沉沦于蓝调与电子谱成的时光遂道里。
我发现,从我走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也很少提起,像众多我们秘而不宣的过去。
也许,我从来都不属于那里。
PS:这是虹影的书《饥饿的女儿》书评。很直接的盗用了名字。
其实,你大可不用看成一篇书评。
因为写着写着,就成了我们那二.逼的青春往事。
也许虹影的少年与我们少年的时候都一样,不同的是我们已经没有了腹中的饥饿。
我们的饥饿来自肌肤,来自心理。
仅这两点,与虹影殊程同归。
然而我还是常回忆起那段历程。
叼着烟卷,厌恶一切的小姑娘。
那时和虹影一样穿着布质长裙。
空空的裙子,一如我们今天看来空空如也过去。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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