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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局长一家（李双）
我五六岁的时候，莫×，是××局的局长。文~革期间，这个“走资派”，被揪斗了无数次。一天，有人跑回住宅区，向莫×的三女儿莫三报信：“你爸爸又挨斗了，你不去看看！”莫三答：“我才不去呢！”“信使”说：“脑壳都遭打开花了哦……”莫三一扭头，“管他的！”
又一天，一道影子从我身边走过。瘦瘦的，很灰暗。我没有留意。突然感觉到一股气味。一看，是莫×。气味很怪。成年后我晓得，那是因为不想活着而必须活着而备受煎熬的气味，那气味是从他绝望的眼里，从他木然的脸上，甚至从他轻轻的，像烟像雾，察觉不到的脚步声里散发出来的。当时我很小，无动于衷，没有预感，无法探破他内心那死亡的秘密，甚至不晓得他有秘密。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做梦了，梦见莫×，在自家的窗户上，用双手狠狠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拍打了好一阵，终于老实了。很快，一只馋猫瞪着亮眼睛，一步一顿地走向他，要吃他……
清早我醒来，听说莫×上吊了，瞪眼吐舌，死在自己家里，正悬在窗户上；脚趾被猫啃脱了一截。我想，上吊的人，都要先打屁股吗？我以为死人是很好看的，马上跑出去，往莫家的窗户看，刚看见一堆模糊的影子，心一收缩，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听说，莫×的家人请“土公子”（民间丧葬人士）给他洗了脸，然后搓脸，搓到瘦脸退青返红，乌舌头缩回嘴里，人复了原样，像是睡着了，才罢手。那只受伤的脚，怎么处理的？没听说。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不敢看莫家的窗户，心里却偏偏记得牢牢的，只要家长在身边，有壮胆的，我就一遍遍地琢磨那扇窗户。窗户上没有悬着人，但悬着几块腊肉。我就怀疑，那是用莫×做的吧？这导致我从此不再吃腊肉；同时认定，猫喜欢吃腊肉。
莫家有三个女儿，都成年了。我曾经无数次躲在阴暗角落里盯住莫家的大女儿莫大观察，却丝毫看不出她的悲哀。这让我奇怪。我当时以为，亲人走了，家人是要悲伤一生，不吃不喝，动不动就哇哇大哭，昏倒在地的。莫大对人还算和气。
莫家的二女儿莫二，是有名的“乌骨鸡”（当地对不良女青年的称谓）。她无缘无故地打过我多次，小打。一天，她正威武地走在大街上，却被几个相识的小伙子按翻，压牢，剃成了光头。此后的大半年里，她偶尔出门，谁都不能看她，看就等于幸灾乐祸，成年人，必挨骂，小孩子，必挨打。我是不敢看她的，连她的后脑髽也不敢看，觉得那，还像个鸡屁股就急不可耐地扎起的秃鬏鬏里，一定长着第三只眼睛。只好在心里，预祝她再次被前同伙剃成光头。
莫家的三女儿莫三，也不好惹。我曾经和小伙伴做游戏，装吊颈鬼。莫三突然驾临，获知游戏名目后，给了我们一顿好打。还向我吐痰，吐歪了，就揪住我的两耳，把脸扳正，吐准。原来她认为我们在影射莫×。她走时，我没法出气，就使劲拍打了一阵屁股，莫三就是看见了，也不晓得我在模仿什么。神不知鬼不觉，赢家是我！期间，不晓得莫三跟谁学的，老脱下裤子给小男孩看。我偏不看。那时什么也不懂，现在想起有点后悔。不过她的东西长得标不标准还不晓得，不用后悔。
我受了欺负，不敢告诉妈妈，怕妈妈为难；也不愿告诉爸爸，他总是提出我一辈子无法研究出的尖端课题：“她为什么不去打别个？不听话把你送到乡下去！”至今，我读书，读到蒋``介石“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等话语时，就想到爸爸。可他却是~~~##党员啊！
多年后我得知莫三患有某种疾病，本想高兴一下，却马上警告自己：这种情绪不健康！旋而又想，我一个小老百姓，管他健康不健康，先高兴了再说！
莫×的妻子爱吸烟，特长是骂人。吸得自己脸色焦黄，骂得别人忍无可忍。我的同学王纱丽一家四口胖人，曾被她一个瘦人骂得举手投降。王纱丽的爸爸说：“你你你你们不像‘走~~资`````~~···派’的家属，简直像造···反·派的干将！”
我妈妈，曾和莫家发生了口角。具体过程我不晓得，因为我当时在上托儿所。晚上归家，妈妈把我抱到她的腿上坐着，向我哭诉，她，被那母女几个打了。她把脸凑到灯边，顿时满脸的细纹。我问：“爸爸在哪里？好久没有看见爸爸了。”妈妈说：“爸爸上班，开会。他回来，你已经睡着了。你还没醒，他就走了。”
哦，是这样！我想爸爸了。
现在，每想到满脸细纹的妈妈向幼儿哭诉她的遭遇，便明白，无论什么时候，爸爸都该是妻儿最信赖的人。妻儿把命托给你，你该拿死为他们护着，哪怕去冲锋陷阵。可是爸爸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否则妈妈的哭诉无法解释。我才理解，当时妈妈是多么的无助……
我很纳闷，那几个女人，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批斗会上抢救莫×呢？
不待文~革结束，我的大姐和二哥，已经可以靠拳头保家卫己了。并且，也确实打了几场自卫反击的硬仗。又过了七八年，我追上他们，长成了伟岸的男子汉。我一遍遍敌视、挑衅莫家的人——包括瞪眼吐舌拍屁股等动作，都没有回应，因为不敢有回应。我们家，靠拳头，算是平安无事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文·革，如果文~革中尚有一束微光的投照，莫×就不会死；他家的三个女人（不算莫大），就不会那么特别能战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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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2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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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4 1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