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逼我当小偷 李双
读小学时的经历忘了不少,可是当小偷的事我却忘不了。 20世纪70年代,出现了一种新型橡皮擦,很软,有浓郁的香味。每个同学都希望有一块。可是它比普通橡皮擦贵得多,多数同学只有羡慕的份! 有一天,忠烈街小学的同学项遏筑拦住我,很随便地问道:“你看到我的香橡皮擦没有?”我说没有。他又问:“真的没有?”我说真的没有。 第二天,项遏筑又拦住我,表情严肃,问:“你拿了我的香橡皮擦没有?”我不高兴了,说:“没有!”他又问:“真的没有?”我火了,吼道:“没有没有!” 第三天,项遏筑站在角落里哭。我没注意,走了过去。他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并把那想象,当作了事实,突然直接抓住我,不问了,而是楞眉鼓眼地宣布:“你偷了我的香橡皮擦!”我说没有。因为心虚,声音不高。同时去解他攥我的手。他提高嗓门道:“就是你偷的!还给我!”见无理可说,同学们又围了过来,我也抓他。他抓我抓就打起来了,很快揪成一团。 那时候的学生单纯,看见打架,并不会赶紧腾开,让出用武之地,以利观赏;除非是陌生人打架才这样。而是,一些人一窝蜂涌上来,边拉边劝;短跑健将就跑去搬老师。我别的不行,打架行。其实也不是有幸得到过祖传武功,单是凭着攻击距离远,力大,直拳打出去,直直地往返运动,击中对方身体。个子高,胳膊长,就有这个好处。结果误以为自己厉害,成年后路见不平提拳相助,经常挨揍。终于揍清醒了。 项遏筑胳膊短,虽然屡败屡战,却只能打中我的胳膊,等于没打。因为实力悬殊,打来打去,就把项遏筑的脸,打大了,眼,打小了。学生们还没学会倒地不起,等老师来了才趔趄不止,趔趄完了也要捂住肚子,非上医院不可,这套把戏。都是老老实实,打完就自己爬起来,不赖医药费,更不敲诈营养费,风格高尚。如果打破一点皮,或青了紫了,过几天自然会好的,也不算什么,老师或家长,并不太在意伤势本身。 老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打输了,谁有理;谁哭了,谁有理;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向弱势群体倾斜”。我打赢了,项遏筑打哭了,所以我没有理。加之事件已经传说成“他偷别个的香橡皮擦,不还,还打别个”,局势简直无端就恶化了。老师姓姜。她只有一句话:“把偷走的香橡皮擦交出来!”我说老实话:“没有偷!不但没有偷,连看都没看见过!”老师不管,还是那句话。接着不准上课,罚站都免了,“各人回去请家长!” 请家长,基本上等于大祸临头。挨一顿暴打饱打是不消说的。家长不和孩子自成一派,始终和老师结成一伙,残酷迫...害自己的孩子,这个道理我至今想不通。与之相应的是:我孩子的老师,始终不明白我这个家长,为什么总是坚持顽固立场,站在孩子一边,携手与老师展开对攻——包括文攻和武攻。而且从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我们从不拍老师的马屁,反正现在拍的人多。你教书,我读书;你尊重我,我就尊重你;你偏心眼,我也没把你放在眼里。老师们,明显不能原谅,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尊师重教的时代,居然有个学生及其家长,如此落后如此出格。他们没有办法,所以不敢违法——比如罚站罚作业罚跑操场,比如补课,乱收费,买保险,到了我这里,都行不通。因为我会去学校说理,会直奔媒体,会上法院打官司,会给市长信箱留言,给省长打电话,给总理写信。总之,坚持真理,依照规则,毫不动摇。为什么老师在和学生的矛盾或冲突中,必须是胜利者?其实只要家长给自己的子女以力量,就完全有可能做到,谁有理,谁胜利。有些家长很不像话,只要发生矛盾,连想也不想,就坚决支持老师。简直是傻瓜!老师们遇上我这个冤家,个个莫名其妙,一致准确地认为我是怪物,甚至疯子。为此,我和孩子,经常哈哈大笑。貌似恬不知耻,执迷不悟。不过我的孩子,起码是数亿中国学生里,仅有的几个睡眠充足,能上网吧,自由发展的幸福宝贝。这样的人才,当然就跑到世界一流国家去了。老师们很纳闷,我很自豪。他们纳闷地看着我自豪,只好继续伙同家长加倍迫...害其他学生。我说“迫...害”肯定有人不服,请问学生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每天睡眠不足6小时,成为做作业的机器,长年被剥夺法定节假日,算不算被迫...害?别的且不说。 回头说我小时候的事。请家长,这不太难,挨一顿打,忍痛就是了;最难的是,必须交出“赃物”。不听老师的,似乎可以;不听家长的,肯定不行。可我到哪里去找“赃物”呢? 那个时候的孩子可怜啊!条件好的家庭,也穷得一天只能吃三顿饭,零花钱一分没有。那么,买个“赃物”,绝对办不到。想来想去,只有去偷一个赃物。当时不兴取英文名,兴的话我一定取成压力山大安得乐夫。 主意打定,我开始行动。不敢在本校作案,那就去哥哥的学校——市东小学。装着找哥哥,混进去,混进班里去。同学袁晓天主动请缨,陪我去找哥哥。 还好,作案很顺利,总算拿到赃物了,心里很轻松。 当天晚上,哥哥说,班上有人掉了香橡皮擦,老师搜查书包,从女同学的书包里,搜出一只死老鼠。小偷没抓到;吓唬女同学,“蓄意破坏学校正常教学秩序的捣蛋鬼”抓到了,请家长了。 第二天我把赃物交给姜老师。她瞪大小眼睛,严厉地说:“你还说没有偷!这不是!不老实!”我小声嗫嚅道:“偷了。”“家长呢?”她又追问,“别想蒙混过关!”我说:“爸爸妈妈出差了!”“哼,又出差了!回回都是出差了……会给你算总账的!到后排靠墙给我站好!站一天!” 我以为虽然被罚站,但总算万事大吉了。不想,项遏筑说:“不是这一块!是另一块,比这块大。”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还产生了联想,“是不是偷得多,自己都搞混了哟!” 于是又被姜老师从墙边牵住耳朵,揪到讲台前当众审问。一,项遏筑的那一块,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转移到同伙手里了?二,这一块是从哪里偷的?同伙是不是转移前一块橡皮擦的人? 这一次,老老实实承认偷了香橡皮擦。不过没偷项遏筑的,偷了市东小学的。没有同伙。这样一来,事态更加严重。校长在大会上说:“本校的学生,偷东西不怕丢脸,在本校丢脸不够,还要跑到外校去丢脸。是丢自己的脸吗?不是!是丢整个学校的脸!这种坏学生,只有给处分!处分记到档案里,跟他一辈子!政治是统帅是灵魂,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后来没有给处分,不晓得记没记档案。档案如鬼,没有见过。 接着又是请家长。不要我请,委派可作合格接班人的班长去请,仿佛我的爸爸同时还做着他的爸爸。家长一见到班长就晓得我又闯祸了,不用请,自觉跟上,顺利到达。行前不忘换一身压出楞线的古老衣裳,穿一条熨过的刀刀裤儿,像是要去吃喜酒。 姜老师质问我:“你不是说都出差了吗?”家长在校长和老师的指导或明示下,保质保量地办了四件正确的事:一,当着同学老师校长打了我一顿;二,向项遏筑道歉,给钱让他去买一块一模一样的香橡皮擦;三,到市东小学去,向哥哥的班主任澄清事实,为那边被怀疑的学生恢复名誉,平反昭雪(没有补发工资);四,遵照校长的指示,马上带我回家,“教育合格再送来”。 带我回家的路上,家长愤慨地捏着从烂板凳上取下来的方棍棍,忠实贯彻了武装押送的方略。 关于偷盗香橡皮擦这一恶性事件,就这样解决了。从此,在学校,我成了个人人防备的小偷。连累哥哥,也被人提防,因为他有个做小偷的弟弟;说不定,他还是内线呢!在家里,家长视我为隐藏极深的惯偷,预测长大后,一定会享受“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还给自己浇灌心灵鸡汤:“到时候我也不生气,就当没有生你!”仿佛我确已被伟大政权判处死刑,缓期二十年执行。 此后我学会了逃学。家长打我,我就离家出走(当时没有这个词,就叫“不回家”,家长口述时会说:“伙到坏娃娃,半夜不回家。”)。没事干了,也去去学校。我去得晚,常常是做课间操的时间。看他们那种懒精无神的样子,举手不像举手,踢腿不像踢腿,我都生气。等大家回到教室,我仍然坐着,不开腔。我在等,等项遏筑之类的家伙,喊我一声小偷,我就像老虎一样奔腾过去。拳头,石头,砖头,板凳,有什么是什么。我的书包里深藏着菜刀。那是我的核武器,如果结伙对单打,我将威胁使用核武器甚至直接使用核武器。还好,谁也不喊小偷。但也没有人和我玩。那我自己玩,有时也和袁晓天玩。不久我就开发研制出了铜管火药枪。 姜老师的孩子在本校读书,是我当然的暗袭对象,尽管那孩子从不喊我小偷。一次我用弹弓射那孩子,孩子没发现我,姜老师发现了。她拔腿就追,追出学校,追了几条街,还在追。其实她跑不赢我,我就是想让她眼看要追上了,却始终抓不到,累死她!但是,后来我不想跑了,她还在傻追。我冒火了,突然站住,抓起一块烂砖头,转过身,以真实的咬牙切齿面对她那同样真实的气喘吁吁。姜老师一个急刹车,远远地站住了。不待把气喘匀,回身离去。她留给我的挽回面子的话是:“我再也不管你了!等家长管!等公安局管!” 就在这一天,课堂上,我书包里的核武器偶然掉到了地上,砍破了我的脚。姜老师脸色大变。我若无其事,到处乱跑,在教室里洒了不少鲜血。还在原本就刀痕累累的桌子上乱砍了一阵。 当晚,我觉得学校和家里都没意思,再次离家出走。并且,“拐走”了同学袁晓天。后来,是袁晓天的舅舅带人,在火车站把我们抓获的。孩子离家,最伤心的是妈妈。为了妈妈,我没再逃过。 返回学校后,我正很有派头但也不失警惕地走进教室,不料班长以为有老师撑腰,便失去了理智,猖狂地喊我“小偷”。话音未落,他的脖子就挨了我的铅笔。是握着铅笔,跳起来使劲往他身上栽。笔尖断在肉里,几十年过去了,还看得见伤疤和伤疤里的黑点。之后,还抓住对方的耳朵,牵紧头发,推他的脑袋撞墙,说“认输”才止。我没虐待“俘虏”。 打架就是比“敢整”,谁敢下手谁就赢。当时孩子们打架的习惯是,彼此伸出拳头在胸前对打,只是拳头打拳头,有时能打上半天。胆小的说几句软话,趁对方迟疑之时,溜之大吉。我不这样,一开始就来猛的。同学之间,没什么道理好讲,拳头就是道理,人人都服。我们不晓得尊重生命,没有人教过我们,学校也不教,只教“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教“为实现G.C.主义而奋斗”。唱国歌时,也能热血沸腾,胸膛一下鼓起来,当然,很快又缩回去。但就是鼓起来的瞬间,人人都愿意马上把脑袋砍下来,献给祖国!这就要算好学生。而祖国要人头干什么?我没有想过。 下课了,我和袁晓天去院子里玩火药枪。那是具有较大杀伤力的“玩具”。我们朝天一人打了一枪,然后威风四顾,观察“原子弹”爆炸的效果,还把手指伸进嘴里,吹尖利的凌厉的狂暴的,使人大皱眉头的口哨。没有人对此说过一句话。只是,放学时,警察来了,没收了枪。我晓得是老师或者校长告的密。我在班上宣布:“明天重新做一把!” 这样展示几回,谁都不敢再惹我,包括姜老师。我也确实选人多的时候在班上高喊过:“谁敢惹我?”袁晓天也跟着高喊:“谁敢惹我们两个?”这当然带有开玩笑的性质,可是没有人敢接这个玩笑,怕接到祸事。 我呢,也不惹谁,只惹项遏筑,比如专偷他的香橡皮擦,钢笔,课本,甚至整个书包。偷后胡乱抛弃。敢表示不满,那就打;或者我不打,由袁晓天代劳。我很快找回了丢失的“尊重”。其实我大打出手时,心里还是有点虚的,可是对手更虚,所以我就不虚了。多数同学挨打,都很快投降,仿佛经常挨打。有人还适时“起义”,积极带领我,去寻找躲在厕所粪坑长廊里的对手。 本来我就是个坏学生,但一直装成好学生,已经很痛苦了。现在被逼得不用再装,也好。成了大王,总有孩子热烈簇拥,令人快活。怪不得士兵都想当将军。作家阿成说:“坏同学没有孤独感,有很多快乐,是让人羡慕的自由人。”确实有道理。据我观察,挨欺负的同学并不是都衔恨于心。我发现,不少人带着竭力掩饰,可又掩饰不住的肃然起敬的神色打量我。那眼神是梦幻般的,多半是在幻想,做人要做我这样的人! 这就是我经历的一场从天而降的祸事! 多年后我去看望另一位班主任刘德裕老师(姜老师的后任),一进门,她就从电脑前迎过来,笑道:“‘你已经远离江湖,江湖还有你的传说!’这句话用到你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我沉默了一会,遥想当年的“豪举”,还有些心惊。幸好那时我不晓得有“未成年人无刑事行为能力”这一说,否则会更加无法无天。唉! 坐下不久,来了邻居。是一个矮小苍老,并且萎缩了的老太太。她的一副大嗓门让我明白,这是姜老师。立刻,我向刘老师道别,昂首阔步地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