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字] 　　　国殇墓园看抗战

              国殇墓园看抗战

                                李临雅

几年前，曾经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过一张关于腾冲“国殇墓园”的照片。黑白的照片上是一块很小的墓碑，斑驳的石头上似乎满是泥土和青苔，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字迹，显得很陈旧，很晦暗，感觉它是被埋藏在地下的，它所处的地方，及其偏远、冷寂……

终于去了一趟腾冲，亲眼去看“国殇墓园”。没想到，它就坐落在腾冲县城的西南隅，问到任何一个当地人都能告诉你怎么去。到了那里，发现它完全不是想象的那般没落，那般荒凉。在一座如同一般宅院的不大的门庭上，“国殇墓园”、“滇西抗战纪念馆”等字样在灿烂的阳光下分外醒目。

走进墓园，树木成林，绿草茵茵。苍松翠柏、幽兰修竹、山茶杜鹃筑衬托着建筑，呈现出幽静，明朗，庄严，肃穆，凝重的氛围。

到了这里，我才知道了“国殇墓园”是怎么回事。

1944年5月，为了收复怒江以西大片落入敌手的国土，打通中国抗战后方唯一的一条国际通道——滇缅公路，使盟国的援华物质顺利进入中国，最终取得抗战的胜利，中国远征军发起了滇西（河蟹），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血站南、北斋公房，接着又在盟军配合下，向占领腾冲两年之久的侵华日军发起进攻，经过43（河蟹）血奋战，于1944年9月14日将6000多名日寇全部歼灭。中方牺牲9000多人，除了中GUO军队的将士，还包括19名美军将士和随军作战的民众。

腾冲之役是滇西战场最惨烈的战役之一。是第一次大规模全歼日寇之战，是中国抗战收复的第一座县城。这一胜利解除了中国西线的威胁，极大地鼓舞了全民抗战的气势。这是一个转折，如果当年没有云南这边的抗击，日本人就会长驱直入，攻打四川，重庆……

腾冲人在一片焦土中，首先想到的是为抗战捐躯的英雄们，在辛亥革命元老、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先生“理应丰碑伟冢，以祭英灵”的倡议下，由政府拨专款，社会各界人士和华侨捐资，开始修建这座墓园。那是1944年的冬天，战争还没有结束。

墓园占地80多亩，选址、布局，都被赋予了深刻的意义和内涵。从平面图上看，整体呈钟型，大门、甬道、展览厅、忠烈祠、烈士墓群、纪念塔等建筑群坐落在同一条中轴线上，依次递进，逐层升高。大门位于钟口，山坡上耸立的纪念塔则是“钟扭”，寓意为“警钟长鸣”，警示后人勿忘国耻，珍爱和平。名字是李根源老先生取自屈原的《楚辞》中《国殇》的篇名。“殇”在字典里的解释是未成年而死。中国远征军的将士们牺牲年轻的生命，为国家、民族赢得关乎生存和尊严的胜利，值得国家、民族永远纪念和颂扬。

安葬阵亡将士忠骸的墓冢群是名为小团坡的三十多米高的圆形丘陵，上面辐射状地分布着七十二行3346块墓碑（我当初看到的黑白照片上的墓碑应该就是其中之一），整体布局为四大块、八小块的扇形，寓意为长眠在这里的英烈来自祖国的四面八方。这些墓碑按原作战部队的序列，依职衔高低由上到下依次排列，每一块墓碑上都刻有烈士的军衔和姓名。表明他们虽然牺牲了，但依旧像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永远守卫着祖国领土的安宁和祥和。

除了安葬阵亡将士忠骸的墓冢群，墓园内最重要的建筑就是历经六十多年风雨沧桑保存完好的 “忠烈祠”。那座重檐歇山顶回廊式土木结构的仿清祠祀建筑，承载着半个多世纪来人们赋予它的纷繁的心绪。檐下悬挂的“忠烈祠”是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先生题书，门额上的“河岳英灵”为蒋中正题写。中堂正中墙上镶嵌着国父孙.中.山先生的遗像、“天下为公”的横额和《总理遗嘱》的全文。右边是中华民.国国旗，左边是GUO民DANG党旗。两侧墙体镶嵌着阵亡将士名录碑96方，共9618人。另外，廊柱、格门两侧及祠内明间四柱上悬挂着当年的政府要员和中GUO军队的高级将领所写的题联。走廊两侧有蒋某某签署的保护国殇墓园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布告”，二十集团军总司令何揆彰的“腾冲会战概要”，“忠烈祠碑”、“答岛田书”和李根源先生的“告滇西父老书”等碑刻……

国殇墓园于抗战八周年纪念日——1945年7月7日落成，是滇缅战区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最具代表性的抗日烈士陵园。也是全国建立最早的纪念抗日阵亡将士的陵园，目前国内较大规模的正面战场阵亡将士陵园和纪念地。落成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颁发布告强调“……此墓园……除按时举行祀典及随时开放任人瞻仰外，不得擅自驻兵及移作别用，以示爱护、尊崇之意。倘有干犯例禁，定即严惩不贷。特此布告军民人等，一体凛遵毋违。切切。”

可以说，“腾冲墓园”是一个典范，一部传奇。光是它的建立，它的存在，它的保留，就是一个奇迹。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这些年沧海桑田的变幻中，这样的一处地方，是怎么得以保存下来的，又是怎么得到保护的呢？

我注意到在对国殇墓园历史沿革的介绍中，有这样一行字:“1949—1978  墓园的烈士墓、纪念塔、石板、石级、石栏、石刻、匾联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坏，所幸忠烈祠、大门及石甬道、烈士墓保存完好。……”那三十年期间的变故，可想而知。问到一位工作人员，他说，文...革中，对墓园肯定是有破坏的，一开始，就有人想要冲击忠烈祠，很巧，当时这里有个“改造学习班”，所以，那些人没有能进来。至于那些碑和匾，其中一些是被当地的老百姓偷偷拿回家藏起来了的。你们看到的忠烈祠中的96块阵亡将士名录碑和当年一些要人的挽诗悼词碑刻是2009年7月维修时才恢复的……我说，这些事情你们可以专门有一个文字的东西来说明。他说，在腾冲人的心里，这里是神圣的地方。而这些事情，是一段耻辱，是不光彩的一页，谁都不愿提起，不想多说。其实我认为，那也是历史，那才是真实的历史。

就在这个墓园里，我亲耳听到不止一个腾冲人表达他们对于当年光复腾冲的英雄的敬意，说没有他们，就没有腾冲。我们看到的就是远征军在打日本人。在纪念馆的展览室里，一处文字说明中有一段话，说当年腾冲的战斗是在XX档的支持下才取得了胜利，有人把那句话抹去了,抹去的痕迹就那样袒露在那里，没有人去修补。我们在饭馆吃饭时，一个服务员听到我们在说钓...鱼...岛的事，主动来参加我们的谈话：“我觉得应该丢颗原子弹把小日本炸了。”“真打仗了，要上前线哦！”“我去嘛。”玩笑中透着一种强烈的感情。腾冲远郊的和顺古镇有一座滇西抗战博物馆，展出了很多实物，参观者众。听说政府准备把那里和国殇墓园里的展览合起来，既有照片，也有实物。

从1988年8月重新对外开放以来，国殇墓园以其独特的历史价值和强烈的震撼力、感召力重新成为腾冲人民及所有爱国人士纪念反法西斯战争、悼念缅怀为国牺牲的民族英雄的圣地，前来拜谒、凭吊者络绎不绝。忠烈祠里长年累月摆满了鲜花、花圈。园内各处的纪念碑、墓碑前都有鲜花，送花者来自中国所有的省份，来自海内外。所有那些花圈、花篮的接受者的名字都是——“民族英雄”。这个称呼，在这个地方，被不断地重复，是使用得最多的词。所有的人在到达墓园最高处的那座镌刻着“民族英雄”的纪念碑面前，都自觉地列队肃立，老人双手合十，年轻的姑娘虔诚地三鞠躬……表达着自己由衷的敬意。

就我所见，除了建川博物馆的正面战场馆，这里是最集中的以GUO军为正面角色讲述抗日战争的纪念地，在这里，对于近代对中国影响最大的这段历史，可以直截了当地，理直气壮地，客观真实地描述和记录。在这里，打日本人的，就是中GUO军队，就是中国远征军。在这里，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中GUO军队，中国远征军，不需要掩饰，不需要选择措辞，不需要压抑、回避……

有一点感受很深，要读懂国殇墓园，就得了解我们曾经毫不知晓，这几年才逐渐接触到的太不熟悉的有关中国远征军的来龙去脉。远征军是二战中，中国作为四个主要的反法西斯同盟国之一，为抗击日本对中国云南和友邦缅甸的入侵，为保卫滇缅公路这一关系中国生死存亡的国际交通线，出兵缅甸与英美协同作战而组建的一支特殊的部队。热血青年踊跃报名参军，其中有不少中学生、大学生，当时有一条很著名的标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这是中国与盟国直接进行军事合作的典范，也是甲午战争以来中GUO军队首次出国作战。被历史学家誉为“弘扬了中国人民的国际主义和民族牺牲精神，提高了中国的国际地位”。远征军在历时三年零三个月的中缅印大战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投入兵力总计四十万人，伤亡接近二十万人。这么重大的史实，过去的多少年我们一无所知。回想起当知青的时候，我们生产队里有个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有人悄悄地告诉我，不要和他接触，他是当过GUO民DANG远征军的。当时给我的感觉，似乎那是一个相当反...动的组织，首先是GUO民DANG的，然后还是“远征军”，就好像二战时德国纳粹的军队中，还有什么冲锋队、档卫··军之类的。以后，我对那个人很害怕，认为他是坏人中的坏人……当我走出国殇墓园的时候，再想起这位乡亲，心里很难受，很羞愧。他不是坏人，他是战争的幸存者，他是英雄。

2011年，在中国远征军集结七十年之际，国殇墓园开辟了中国远征军纪念广场，修建了纪念碑，让国殇墓园的内涵意义更加充实和完满。我先生的一位叔父就是远征军的一位年轻的连长，牺牲在高黎贡山，我们在那座中国远征军英烈墓前，焚烧了我们为他写的纪念文章，向他和所有为国捐躯的远征军将士深深地鞠躬。

坐在墓园里的草地上，清风和煦，阳光透过树叶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晕。尽管是一片寂静，却似乎感受到一种静谧中的喧哗，沉默中的怒吼。想当年，也有这样的蓝天白云，也有这样的灿烂晴空，但天空下是腥风血雨，硝烟弥漫，心头是沉重的（河蟹）之辱……环视周围的那些碑刻、匾额上的文字，无不令人血脉贲张，“碧血千秋”、“天地正气”（地字右边的那个“也”没有中间那一竖，意味着当时国家还没有全部收复），“气壮山河，成仁取义；光昭日月，生荣死哀。”“为民族争生存，战死沙场君无遗恨；痛国家犹多难，追思袍泽我有余哀。”……

远远近近的草坪上，有一些塑像，有远征军将领，有飞虎队成员，有腾冲县的知名人士……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饿死不吃军粮”和“小战士”的雕像。一位小脚妇女翻山越岭，历经艰难运送军粮，饿死在途中，肩上口袋中的军粮颗粒未少。远征军中的娃娃兵，穿着衣襟直达膝盖的军装，脖子上套着干粮袋，满脸稚气。一位老妇人走到娃娃兵的塑像前，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脸，口中呢喃：“这么小的孩子……”两个年轻人走出 “极边第一城的血色记忆”展览室，小声地嘀咕着：“我才晓得，还有正面战场。这么说，国···民·····档还是打了日本人的嘛！”

流连了几个来回，瞥了一眼大门一侧含陪祭意义的“倭冢”（埋葬着日军的三名军官），走出墓园时，门口书摊上一本书封面的一句话，让我几次回头——“为了忘却的记忆，为了深深的亏欠。我们必须记住这段历史”。

觉得像国殇墓园这样的地方太少了。如果每个大的、重要的战役、事件都有这样的纪念地，我们将会拥有一部多么生动、形象、具体的抗战史。会让我们这些后代对那场战争有什么样的感受？！然而，如果没有那些纪念碑，没有那些纪录，那曾经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吗？那一段历史就似乎不存在了吗？不，对于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终于以胜利结束的这场战争，人们不会遗忘得那么快，那是多少人不可能忘却的心头之痛，那是多少人伴随一生的记忆。更重要的应该是在人们的心里有没有这样的一处墓园，一座纪念碑。

回到成都后和一个朋友说起到国殇墓园的种种感受，比我年龄稍小的朋友说他原来一直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好像日本人是自己认输的，不是被打败的，因为他接受的历史知识中，没有看到打过什么大仗，怎么就胜利了呢？！好像说得出来的就是地道战，地雷战，敌后武工队，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还有就是东北的抗联了，似乎就是这些就把日本人打败了。不是有一首歌吗，唱的是“到敌人后方去，把鬼子赶出去……”我们脑海中形成的概念，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就是被这些小打小闹打败的，赶出去的。对于上世纪5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来说，我们出生以前的事情，人们告诉我们什么，我们就接受什么。而我们哪怕是从电影、书籍中看到的包括苏联在内的欧洲战场都是有打大仗的主战场，有大的著名的战役，游击队只是零星的辅助性的战斗。

尽管在国殇墓园看到的只是对一个战役牺牲的将士的纪念，但那是一种象征，一个代表。这样的个例了解得多了，会不会对我们过往接受的历史的真相产生疑问，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还有淞沪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常德会战、浙赣会战、徐州会战、太原会战等二十二次大的主战场的会战……如同一幅画，以前看的只是一些很小的部分，但始终没有看到中间大面积的内容，直到那些遮挡一点一点地被揭开后才知道，以前了解的只是边角，只是细微之处，而且那些细微之处又被无限地放大，过细地描绘……

曾经从诸多的书籍、文章和影视作品中看到俄罗斯龋ê有罚?他们卫国战争的惨烈、悲壮，以及为战争的胜利而骄傲和自豪，其实我们中华民族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也有过惨烈和悲壮，我们也有一份骄傲和自豪，也应该像俄罗斯人每年纪念卫国战争的胜利时都会有的一条标语说的那样：什么也不会被忘记，谁也不会被忘记。

因为去了国殇墓园，抗日战争在我的心中和原来不一样了……

因为去了国殇墓园，再回望云南，留念的不再只是美丽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