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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树
刘成林/文
沿着早春的温馨气息,山上山下的樱桃花都相继绽开了。我也终于挤出时间,乘车沿山路而上,回到我那离别已近二十年的老家,为的是要看一看故居前那棵令我魂牵梦绕的大樱桃树。
抬眼一望,树还是那么高,还是那样沿着院坝边斜伸出去,仰望着天空。树干大了许多,树冠却小了不少。纤细的枝丫上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串没有光华的花蕾,树身上的皱折重重叠叠,根部的木质已开始朽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岁月无情所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悠悠思绪,把我带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我被命运之风吹落到此,生产队指定我在这棵樱桃树背后的坡地上修建住房。那是一块瘠地,除去一层表土,下面尽是光石板。虽然毫无半点风水可言,但是按照队上的规定,屋基旁边的树木可归屋主所有。于是我要下了这块宅基地。更确切地说,我是要下了这棵大樱桃树。我把心血倾注在这树上,同时也寄托了靠它多少找几个“零用钱”的希望。枝枯叶落的冬天,我给它施肥;谢花亮果的季节,我给它灌水。就连吃饭的那点时间,我都会提一条小板凳坐在树下,一边观赏从叶片间筛过的光圈,一边倾听和风轻摇树枝的沙沙声响,一边仔细观看有没有卷叶和毛虫,要不要再灌水、再施肥。果实即将成熟之际,生怕遭受雀鸟的碰撞,我还特地捶破一截竹竿,让我那眼睛已不太方便的老母亲成天守候在树旁,不时给鸟儿们一些惊吓。待到果实红艳如玉,收获在望时,我更为那春夜常有的风雨搅扰得彻夜难眠,惟恐一夕之间变生不测。为了保护即将到手的成果,我竟然狠心地给儿女们下了禁令,不准找任何借口攀枝摘果,还许诺等到樱桃变成了钱,一定给他们买糖果吃。
樱桃终于成熟了,我又盘算着一定要把果实落个好去处。我总是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就像做贼一样,或西上省城,或东下县镇,一步一步踩着山道,一根一根数着路桩。到了城里,顾不得腰酸腿痛,便立即开始沿街叫卖,讨价还价,秤斤分两。一边叫卖,还要一边提防市管人员的驱赶,躲避市井无赖的滋扰。最令我陶醉的就是当樱桃卖完的时候。那时身心松弛,困倦顿消,归心似箭,喜不自禁,忙把两个麻筛往箩筐上一盖,轻飘飘挑在肩上,健步如飞沿路返回。走到区镇上,第一件事就是去粮站购买国家供应的贷粮。开过发票,从紧扎的枣红布口袋里拿出一堆小额钱币,在满脸不耐烦的出纳员的注视下,将角票点成叠,将硬币码成墩,然后拿上提货单直奔仓库。当我挑着由贷粮搭配的大米、面粉和苕干走进家门,全家老小的表情可谓“欣喜若狂”。因顶替我的“投机倒把”罪刚从大队受完“斗私批修”教育的妻子,转眼间竟然破涕为笑;黄连当饭,苦头吃尽的儿女们两眼发光,津津有味地嚼着我买回的糖果;我那被地老天荒般的贫穷折磨得近于麻木的母亲,守着粮筐久久站立不挪半步……
一番高兴下来,我又拿起锄头,沿着这棵大树的树冠周围深深地挖出几个坑。借着夜色的掩护,我从自家的(生产队却严禁私人使用的)粪池里舀上几挑粪水灌在坑里,作为对它的犒劳,也为自己埋下来年的希望。
我与这棵大樱桃树,就这样相依为命共渡岁月。我给它以呵护,它给我以实惠,助我渡过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难关,让我一家最终免于倒毙沟壑。如今,我已走出困境,迈向小康,而这棵树却衰老了。如果树老成精,能通幽冥之隔,我想它一定会为此而感到欣慰。因为现在的山里人,再也不会靠吊死在一棵树上的方式为生了。且不说农林牧副全面发展,就是我们这樱桃之乡,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哪里不是它的后起之秀?那一片片灿若云锦的樱花,正以蓬勃的生机和无限的活力,在初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把山乡装点成了一座座银山。再过一段时日,银山又将神奇地化作金山。此情彼景,代代相续,身为老树,纵死何憾!转念到此,我那沉重的心情,也轻松起来。当我乘车离去时,几度回头,向老树久久地注目施礼,心中默默念道:
别了,老树!
[ 本帖最后由 飘雪 于 2007-5-10 17:05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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