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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铁路边的时候，大黄在第二站台等我。三天前，我突然从这个站台跳下去，火车正在徐徐进站，而大黄的女儿小黄在那时发现铁轨上的一根倒霉骨头，这个吃货就跳下去了，紧接着我跳下去把她拎了起来，用一种超出9岁身体的非凡勇气。此后大黄和小黄被伯伯抽了一顿，大黄一言不发，为这倒霉女儿扛着，抽完大黄，我突然浑身发软，院墙都没靠就拍在了地上。大黄走过来把脚搭到我膝盖上，眼神很复杂，我摸了摸她圆圆的头，抖着喉咙，发出一声不太像人的声音：别怕，啊，别怕！大黄的眼泪刷地滚了出来。
站台边的那幢房子我很喜欢，因为房子后有死水塘，绿得极其妖异的浮萍，总是散着着一股成份复杂的气味，又厚又重的气味，能分出好几个层次的异味。有次我在塘水里发现一只疑是人脚的东西，心里别地一跳，再详看居然不见了。因为这滩极其营养的水，周边的草长得极其高，能够长到齐我胸膛的位置。秋天的时候很好很看，每一根草像牙签似的刺向空气，黄色的，风一吹像麦浪。有一次我在这里的秋天经历了一次罕见的狂风天，那个年代总是喜欢吹狂风。很多个晚上狂风吹着口哨，我总是疑心要把电线吹断然后整个世界像末日一样燃烧，为此我披着外衣打开房门试图检查，忧国忧民。大黄一般睡在门口，她拱拱我的手，用嘴拉拉我的外套，把我往屋里推。有时候轻轻地吠两声，我猜想她在说：别怕，啊，别怕！
那个秋天的狂风发生的时候我在吸溜一根绿豆冰棍，风带起老货站的很多煤灰还有空气中别的灰尘把冰棍裹得面目全非，可是绿豆冰棍非常好吃，我只能用手指把灰刮下来放进嘴里继续吸。我第一次看到发生在白天的风，看到它把所有的人和景吹得溃不成军。电线令人担忧地在空中大幅度甩动，像我们挥动的十人合跳的绳，我觉得像有大事要发生，心里滋生出一种变态的快乐。在某一阶段的风最烈的时候，草从吓得全葡蔔在地，然后我真的切看到一双脚在草从中，还穿着鞋子。是很小的脚，大黄也看到了。
我愣着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但是大黄的态度很积极，她急急地朝脚跑去，又回头看我，反复了两三次后，我还是不敢向前，大黄急了，扯着我的衣服使劲拉，我还从没见过大黄能急成这样。我期期艾艾地向脚跑去，鼓足9岁能拿出的所有勇气，像跳下站台那样把草从扒开，一个穿戴整齐的婴儿卧在草从中，居然没睡，居然没哭。大黄的眼神又复杂起来了，她把婴儿嗅了嗅，舔了舔，小孩就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用手揪起大黄的颈毛。婴儿看到人和狗就笑。我不懂得婴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估计让风刮来的，难看我一直在刮冰棍忘了看天上？ 他很可爱，他笑得两脚乱蹬，我抱起了他，还挺沉。我抱着他想了很久我该怎么办。屋里没人，伯伯去了单位，孃孃去街上，现在估计让风刮得回不了家啦。我抱着他坐在草从里，担心他要是哭起来我们怎么办。后来我们仨相继睡着了。
我是被人轻轻推醒的，推醒我的两个人很年轻，现在能想起来的脸应该不会超过20岁。女孩哭得很厉害，男孩也在哭。我有点害怕，主要是没见过大人在我面前哭，他们哭得极小声，眼睛看着我怀里抱着的婴儿，我忙把婴儿递给女孩，女孩接着熟睡的婴儿，两个肩头抖得厉害，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我摸了摸女孩的肩膀：别怕，啊，别怕！
男孩和女孩抱着婴儿走了，走的时候他们给我掬了一躬，还给大黄也掬一躬。他们没有爬过站台，背着包往我从来没去过的铁轨深处，后来消失在地平线上。我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像是什么玩具给人抢去了。
第二次狂风来到的时候，我们在草从里发现一只鸟，脚上流着血。又是大黄急吼吼地跑过去，被又痛又吓的鸟给啄了一下。我抱着鸟爬过两道站台，找到站上的医疗站，请求给我打针的医生给它也打一针，不然这个秋天它就走不了了。医生认真地检查了伤口，像对待所有病人一样，把嘴唇抿进嘴里，直到给鸟的脚裹好最后一圈胶布，才把嘴唇吐出来：好了。 我把鸟儿装在蓝子里，大黄叼着篮子把它带回了家。五天后，鸟儿站在院墙上给我们唱了一只歌，然后踉踉跄跄地飞走了，它往上攀升的时候用右边翅膀猛烈的扇了好几下才控制住平衡。我又站在那号啕了起来，男孩女孩和婴儿和鸟，他们都有目的和方向，但是我和大黄呢？
后来我再没有在草从中发现任何东西，我在铁轨上捡到很多冰，我把冰放在院墙上看太阳把它烤出眼泪，流湿了一座墙，像婴儿和鸟一样无迹可寻。我在草从里寻找了很久，以致于忘记了东南西北，有时候我觉得除了大黄，我一无所有。而草从里出来的东西，像是天上的谁赐给我的玩具，玩具有它的保质期限，如同生命有时限，如同任何故事都会有结局。因为后来房子和臭水塘都被规化了。小黄送人了，大黄误食了鼠药。
我没在9岁的时候考上体肓班，也没有考上美术班，我没能成为我想变成的任何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我想变成任何一个人，除了自己。现在我只想变回我自己。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去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去过很多城市和乡村，处处无任何关联，但我记得的事情有两件：我记得再也不刮狂风了，或者是城市太挤，没有狂风留恋和居住的地方，只有风过的地方才有故事可讲，所以城市没有故事，我能信仰的仅是自己。而软糯的绿豆冰棍不是没有，是没有再次裹满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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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3 13: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