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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驼背儿
其实许多最不起眼、从不经意、熟悉见惯的人和事，多年以后回想起来却最能打动你的心。
一条折折的泥路，沿河道蜿蜒地穿梭于芭茅丛中。泥路的北边是水电站，泥路的南边是过河码头（渡口）。越过河面，一道斜斜的石梯，固执地爬上平面达两千余平米的大石盘，绕过三户人家，消失在山坡上的平缓地带。石梯的远处是大山，石梯的下面是过河码头。码头上终年停靠着一只长约六米、宽约两米的木渡船，中央覆盖着竹席和油布搭成的拱形船篷。那是张驼背儿的家，一只往返于河面、载货渡人的家。大石盘上的第一户人家，是我儿时的家。父亲和我都会划船，那是张驼背儿教会的。
张驼背儿大名张廷栋，当年四十多岁。据说小时候爬树摔伤了背，家贫失医，左背部高高隆起如驼峰，留下了终身的残疾，本就不高的身子便更伛偻了。长年的水上生活，迎风冒雨，黝黑和皱纹过早地爬上了他的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好像六十多岁的样子。
我家是从外地迁入的，和张驼背儿在同一个村。我家在一小队，他的另一个家在二小队。据说，那条渡船是张驼背儿生产队的。由于是集体的船，而码头又在我们生产队，所以一小队和二小队的社员渡河都不用给船费，外地人渡河每次需付两分钱。船费大部分要上交生产队，剩下的归张驼背儿，但这已足够让他的日子过得比其他健全人舒坦。当别人穿着补丁重补丁的衣服时，他每年都能替自己做一身新衣裤；别人整年都见不到一点肉末时，每星期他的铁锅里总能“滋滋”地飘出肥肉的油香。土地承包到户后，他买断了渡船的经营权，船价也由两分涨到了五分，日子过得就更宽裕了。因此，他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还育有一子二女，让打着光棍的壮汉眼馋不已。
在我的记忆里：张驼背儿似乎白天夜晚总住在船上，难得有回家的时候。偶尔，天黑下来，他也会请人帮着看一会儿船，兴兴冲冲往家赶。回来时，有时唱唱呜呜的象得胜的将军，逢人就东长西短的聊个不停；有时又骂骂咧咧的回到船上，从木箱里取出棉被孤寂地睡在船舱里--当然，这都是从大人们嘴里听来，长大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开船咯--，还有没得过河的--”清晨，急促的、赶早集的脚步声响过，张驼背儿长声吆吆的吆喝就会在码头上响起。由于码头处在两县交界处，而码头的两边各有一个热闹的集市，从早到午他都会特别的忙碌。在大石盘上追逐时，不经意的挥汗间，我们总望见他弓着背把船划向对岸；在河边捉螃蟹时，偶然一抬头，我们总会看到他撑着篙把船停靠在码头；在风雨袭来时，仓惶地疯跑中，我们总会瞥见他急着拉下竹棚遮挡舱口......洪水季节，只要水位不到封渡线，渡船总会在急流中来来往往。看着他娴熟的动作、沉着的笑容，乘客们总会涌起暖暖的安全与依靠。
午饭过后，太阳西下前，是张驼背儿最清闲的时候。“野渡无人舟自横”，大概就是说的这会儿吧。但是勤惯的张驼背儿总是闲不住：有时他会坐在船头或者船舱里织织渔网。有撒网，也有拦河网。拦河网很长，几乎能横越河面，俘虏过往的鱼群。一张拦河网，要织上一两个月才能完成。织的网大多卖给了其他渔人，他只留下一张撒网、一张拦河网。傍晚把拦河网布在河面上，清晨拉起来就会有很多银白色的鱼儿活蹦乱跳地挂在网上。捕得的鱼，大多由他老婆拿到集市上去卖。留下的，一些给家人煮着吃，一些由自个儿在船上煮来吃（一日三餐，他基本上是自己在船上做的），一些送给亲友和我们这些邻居。有时他会上到码头自搭的草棚下，为家人做些木桌凳，编制些背兜（背篓）、箩筐。有时也会遍坡寻觅走失的鸡崽，一边走，一边“咕--咕--”地呼唤。
一次，张驼背儿走失了一只花母鸡，着急地在河边、坡上遍寻不见，一阵肉香把他引到我家的院子外--其时，祖母正在家里精心地炖着一只花母鸡。沿着我家院子找了一圈，他终于在围墙边发现了一堆花鸡毛。“登鼎锅了！登鼎锅了（方言：意思是鸡到锅里煮着了）！”张驼背儿在院子外大声地叫起来。祖母从屋子里出来 问是怎么回事。“我的鸡被别人偷来煮起了！”张驼背儿高声吼道，怒气冲冲地在那堆鸡毛前走来走去。好一会儿，祖母才明白，耐心地解释这只鸡是我家自养的。“哪有鸡毛都一样的两只鸡？”张驼背儿固执地认为那只鸡就是他的。祖母来了气，两人吵了起来，异常激烈。我们几兄妹吓得不知该怎么办。那只鸡也吃得格外没滋味。第二天，张驼背儿端来一碗鸡肉，说鸡找到了，所以特地杀了来给祖母赔不是，叫千万别往心里去。
夜幕降临，码头上显得分外冷清。张驼背儿很少点灯，一盏灯油要用好长好长的时间。渡船和岸边的礁石一起早早地进入了沉沉的睡梦。在冷月的清辉下，是如此；在风雨的黑幕中，也是如此。
伴随着开船的吆喝声，坐着渡船来往，我和张驼背儿的孩子一同渐渐长大。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工作，很少再到那熟悉的码头。特别是我家迁到父亲的单位后，回乡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有清明祭奠祖母才回乡一次，回来时都会乘坐张驼背儿的船。张驼背儿越发地老了，船价也已升到了五角，但他仍然坚守着过去的规矩，不收我们的船费。
再后来，张驼背儿再也划不动那只渡船了，希望大儿子接替这稳当的营生（生意）。可是大儿子学会了木工活，到城里搞装修挣了不少钱，死活不同意。最后，还是大女儿和大女婿接替了张驼背儿的工作，码头也迁到了下游三里外的发电站旁，手摇木船换作了机动渡船，船资增到了一元。不变的是：我们回乡同样能享受到渡河不给船费的优待。
听说，张驼背儿现在七十多岁了，船上辛劳落下了一身毛病，常常在老伴的陪伴下整天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路上来往的行人。是在找寻乘坐过他渡船的熟人？是在回想往日的水上生涯？还是在等待远方的儿子？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也许，他只是安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盼，往事今日已不能在他心里兴起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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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7 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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