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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30年前的简阳乡村。
一队占了二队的地修水渠,说好了,要补偿二队五千斤粮食。水渠修到一半,发现地势较低,水上不去,得改。既然得改,就谈不上什么补偿。二队的人不干,说不管通不通水,反正良田被毁了,就得用粮食抵。
二队派出十来个壮丁,到水渠工地纠缠,非拿回粮食不可。但是,没有人理睬他们;也不用踢皮球,不给就是不给。壮丁无法,继而无聊,便围住一队的一位民工,看他炒制炸药。
一炉,坐一口大锅,用一把木铲,翻炒硝铵(一种化肥)和糠皮;若是硝铵战胜糠皮勾结成团,得用木棰把它敲散。火势太猛,锅里出水了。民工弯腰查看。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烟杆,一根雷管。雷管掉进炒锅,引发大爆炸,炸死十七人(伤者不计);其中,二队死了八人。这些人像爆米花一样,稀稀落落地撒遍了工地的许多角落。
那时没多少冷漠的人,更没多少冷酷的村干部。大伙都忙着“善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死人。断手,断脚,断头,断指,包括头巾、破鞋,分成了十七个堆。好几个懂事的小孩寻到一些碎肉,全送到了死人堆里。二队的八个堆,被捧进八只箩筐里,抬回生产队,摊在晒场上的破席中。
八堆人的亲人吵了起来,喧闹声塞满了每一只耳朵。
“那根胖的是我家老公的中拇指,还给我!”“这根胖拇指是我家儿子的大拇指,是我自己找到的,不还!”“他家爸爸有两只左脚,我家爸爸差一只左脚,大哥,快去扛过来!”“不给,除非拿一只右脚来换!”“这个身子太宽了,安错了。”“我家这边身子太瘦了,我们两家换!”最后这次没有闹别扭。
队长又派人去一队,不是要粮食,而是找自己人的“零件”。但一队的死人,也差“零件”。于是无功而返。
队长很为难,左思右想,终于宣布:“八个人都是因公死亡的,每户出一斤麦子,磨成面粉,献给遇难者,缺啥零件,就捏个啥零件。总之,都要落个全尸,才能入土。不愿出麦子的人户,可以赶紧死一个人。”
大伙于是纷纷叫好。妇女们赞同得更加热烈,有鼓掌的,有跺脚的,甚至还有拍屁股的。
接着,手艺最好的四个泥水匠被推举出来了,他们的任务是:补人。队长说:“快点补,不要让人臭了。”有一位泥水匠说:“工分太少了……”队长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须放屁!’你……你做不做?不做有人做。磨磨蹭蹭的,吃屎都抢不到热的!”
第二天,死人入棺。入到一半,有一个死者家属找到别的死者家属,咬耳朵;别的死者家属马上照例去检查自己那分崩离析的亲人。他们迅速把四个泥水匠围了起来,怒视着对方,向队长宣布: “零件全部是用泥巴做的!另外选人,重新配零件!”又注视了队长一阵,然后对泥水匠丢出一句话:“把麦面交出来!”……
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三十年后的今天,我记录这次“补人”事件,是因为我也从做泥水匠的长辈那里,分到了几口制造人体“零件”的原材料——麦面。他们让我吃下去的,不是麦面,而是死人,尽管是死人的“零件”。
先哲教导我们: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我没有权力忘掉那段黑暗而悲惨的岁月。不过历史本来就不须每个人牢记,历史只是为一小撮应该被坑掉的家伙而写就的。
载于《四川文艺报》
[ 本帖最后由 髯翁 于 2009-7-25 12:1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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