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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我去巴金文学院，参加作家协会召开的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吸烟喝茶吃水果，兼吼一通称为评论的昏话。
中午时分，会议进入尾声。猛地，我旁边的座位上跳起一位丰满的中年妇女，迅捷地从大挎包里拖出了一摞书。此人月亮脸，或曰烧饼脸，上面有不少芝麻点，一双大眼睛眨得很忙乎，有人介绍是来自简阳的“美女作家”。其实不美，甚至丑，只是有点姿色而已。难怪本土作家杨不易曾经说过：“高矮不是问题，胖瘦皆成适宜，无论麻脸似鬼，管她塌鼻豁嘴，但凡是个女的，都要直呼美女！”
眼下，依照惯例，我知道，“美女作家”要赠送作品，“请各位老师斧正”了。我以为自己近水楼台应该先得水中月，便注视着对方的满月脸，微微伸了伸手。不料，她两眼斜着主席台，淡淡地说：“等一会儿。”
等什么呢？我不明白。很快，书们被先后送达文联书记、作协主席及主席团成员的手里。总之，凡是“榨秤”的角色，都接到了一本“美女作家”的大作。我想：这下总该轮到我了吧！哪知她很精明，用心灵的耳朵听到了我的想法，立刻瞥来一眼。我虽然蠢笨，但也从她的眼中读到了三个字：等一会儿。
这时来了一位小领导，因为肚皮奇大，所以特别像个日理万机的大领导。有人把“美女作家”介绍给了他。“美女作家”马上贿赂出几圈灿烂的笑，问：“你有我的书吗？”小领导反问：“书？什么书？”“美女作家”愉快甚至振奋地说：“没有呀？那我马上送给你！”边说边笃笃笃地小跑着直抵座位，抓了一本书，飞快地签上名，又用双手捧着跑了回去。此后，她向我摊了摊手说：“书送完了！”
接着众人涌向餐厅，紧密团结在以美酒佳肴为主角的两张桌子周围,把桌子当成了党中央。“美女作家”一头扎进了“榨秤”者的那一桌。其实我们这边，坐了多位报纸副刊的主编，因为年轻，因为肚皮小，虽然最“榨秤”, 看上去却最不“榨秤”。只听“美女作家”用嘹亮的声音喊道：“高官不如高知，高知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不如高潮！——您随意，我干了！”我回头观赏，其举止挥洒自如、炉火纯青，一眼便知，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正在发挥强项。
整个就餐期间，“美女作家”活动频繁，声音一直格外高昂，充分行使着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女人，在男人堆里的特权。糟糕的是她把那边整得杯盘狼藉后，又一扭屁股窜到我们这桌来，诬蔑各位“单位天天加班，家务从来不沾，手机回家就关，短信看完就删，上床立刻打鼾，内裤经常反穿”，已经“有外遇了”；要求人人“你随意，我干了！”还撒娇，一边学“靓女酸风射眸子”，一边嘟着大嘴，让没有动杯的某位主编受罚：“干杯！”总之，插科打诨，才华横溢；摇唇鼓舌，智慧出众。
我没有吱声，只是想：“饮食文化”从表层看是文明，其实质离野蛮更近。
酒足肉饱后，会议也就正式结束了。可是有人还打算再小坐片刻，并拖住不打算小坐片刻的人的后腿，让他们也小坐片刻。这一次是自由组合，各人捉对入座，有的相对无言，有的酒话连连。“美女作家”在短短一顿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基因变异，由黄种人变成了红种人。她露出李白的表情和杜甫的眼神，与那位像大领导的小领导闹在了一起，似乎谈得很投机，也很神秘。
这可苦煞了我。我从呱呱坠床，到二十二岁，过的都是苦日子，因而被迫练就了一副好胃口。如今每一次当罢腐败分子，我都不想坐，只想睡; 虽然没有小资情调，却有猪八戒风格。这就必须马上赶回家。何况这次腐败的规格还将就, 什么龙虾呀, 鲍鱼呀, 象鼻把呀，吃得出气时味道都千变万化。难怪腐败分子层出不穷，杀也杀不完，搞腐败实惠啊！
我问邻座：“走不走？”邻座快速抢答：“走！”我刚起身，腰还弯着，小领导一下站起来说：“你们要走吗？那我也走！”
不料“美女作家”把被酒精侵红的芝麻烧饼脸垮得很长，颈上鼓起四根筋，向我开火了：“别人家在简阳，都不忙走，还在探讨文学，你成都的,这么近,还喊走，太扫兴了！”脸上陡然铺满了冷冷的孤傲。这是一种师承中国历代墨客名士的孤傲，大凡读过文学史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出处。
我可不管什么名士般的孤傲，唾道：“如果两人都谈得入港，他就不会走！”结果众人纷纷向我会意一笑，一哄而散，只剩下心中酸痛的“美女作家”，像李商隐一样，瘪着嘴，歪在椅子里，面对空旷的餐厅，一副构思传世佳作的模样。估计一回到家里，非填一晚上的新宋词不可，弄不好还会离家出走，最终歪打正着，变成某个庙宇里的大师呢。
几天后，有人给我打来电话，报上姓名，先静默了几秒钟，玩的是准名人提供对方一点追忆时间的派。那些读书不多而特爱附庸风雅的作者，尤其是一些装疯卖傻自以为特别可爱并且永远都特别嫩的女作者，最爱搞这个名堂！没想到这人竟是对我非常不满的“美女作家”。她的目的是核实我的通信地址，还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电话”，并要“约点时间，找个地方，喝杯茶。”原来她并不知道，那天在其身边盘踞了好几个小时，并且冒犯过她的丑汉，正是如今她“慕名”半天之久的人。
大约过了一周，我收到了“美女作家”的大作。这次终于不用“等一会儿”了。那是一本以省作家协会名义印刷的内部资料，叫《×××散文精选》。流览了十来页，我便明白，“美女作家”，只是个具有远大理想的，最不懂文学的文学狂。她的理想是：成为著名作家。俗话说：情场出傻子，赌场出疯子，文坛爱出骚鞭子。只可惜没有专好培养大龄文学女青年的，正做着鳏夫的老编审来发掘她。再则，一个终日急不可待、焦灼烦躁的作者，所拼命憋出来的文字，无论数量多少，都是不可能把她送上著名作家的宝座的。你都提前具备了著名作家的心态，提前享受了著名作家的愉悦，又怎么能够成为著名作家呢！说实话，这种胖子若以卖文为生，肯定第一个被饿瘦，瘦了之后，仍然执迷不悟，肯定第一个被死；这种书于我于别的读者，基本属于文字垃圾。那么，就先把扉页上“敬请李双先生斧正”中的“李双”二字，乱笔勾销,再丢弃不迟！
载于《蜀州文学》
[ 本帖最后由 髯翁 于 2009-8-10 17:3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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