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的桔子

发条橙 · 发表于 2006-10-9 14:34

我对于故乡无甚感觉，或者说，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故乡情节的人。

记得有谁说过：所谓故乡，是我们祖先在流浪的最后一站。我想这话说得很对，比如我的祖先子九公，就是从广东逃荒来到后来的故乡的，他当时饿得走不动了，以为大限将至，最后被人所救，于是他在这块土地上操持一生，对于这片的李姓家族来说，他功不可没，因为他的勤劳和聪明，让李家后来发展成这一片的大户。

所以我在想，我的后人所谓故乡，肯定也是我走到某个地方，觉得累了，停下，生儿育女，耗尽青春，倒地死去，我的后代，也许会把我曾经活着的这地方称为故乡。

那么如此说来，故乡这个定义该怎么下？我们事实上一生都在流浪，心灵上和身体上的流浪，故乡全是一段一段的人生，不固定的。

所以我在想，故者，逝也，去也，故去之乡，就叫故乡吧。

话虽如此，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我的故乡，就像你看到身上某块伤疤，脑海就会不自觉地出现关于曾经伤痛的记忆，所以，想起故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结，即使没有感情色彩，它仍会时不时地出现。

故乡——桔子

故乡没有过度的贫穷和富裕，它所拥有的只有中庸，一家人守着几亩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混个温饱和供儿女上学，倒也有一种恬淡的情趣。唯一的特产是桔子，蜜桔，至今仍是我最爱的水果之一。

关于桔子，是我对故乡的自然影致最深刻的记忆。故乡是丘陵地形，总有起伏不定的小土坡，起伏幅度稍大的，姑且称之为小山。在村的四周都有这种小山，山上全是一片一片的桔子树，平地上也有，但没有山上的多，山上的桔子树是划片的，几乎每家都有一大片。

我小时觉得最美最香的花，除了栀子花就是桔子花，花朵很小很白，满树的星星点点，花瓣通常开一两片就够了，看上去有种欲说还休的意味。然而即使花朵收敛着自己的美丽，香气却是怎么也包不住的，那种清冽的香啊，可以用冷香或是暗香来形容，感觉飘忽不定，你不能具体从哪朵花中闻出香味来，可是只要你路过那里，还隔着她们很远的时候，那种香就把你团团围住，让你流连忘返，不能自拨。

我总是沉浸在这种香里，痴迷地忘乎所以，村人笑称：“瓜女花花！”然后要给我摘几朵下来，而我总是挡住他们的手，因为我知道，摘下来的花过会不但不香，还会发黄枯萎，看着一朵花死去是很残酷的事情。因为我还知道，摘一朵花，可能就会少收一个桔子。

桔子成熟的季节壮观得要命，站在高处看，满山的金红，空气里也充斥着桔皮分泌汁液的药香味，闻上去振奋人心，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收桔子的时间是统一的，由村长来订时间，那天村小学都放假回去用劳动来庆祝这丰收的时刻。全村老少出动，脸色跟桔子一样金光灿灿，大人们见着面都和气地相互打招呼，相互开着粗野亲昵的玩笑，小孩子们更不必说了，再那天全变成了猴子，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随便哪家的桔子，看到大的就揪下来吃掉，自家大人向征性吼骂两句，树的主人马上说：“咳，小孩子家，吃两个有啥！”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变得单纯起来，只想着下桔子，吃桔子，卖桔子这三宗事。卖了桔子干啥呢？暂时没空想。

可惜这一美好的景致我只看见过一次，那一年我很幸运的没有在病床上躺着，于是人群中多了个苍白的小不点。那天我站在自家的桔林前，望着这一热气腾腾的劳动场面和满树金红，心情激动得几乎又要晕倒，激动的原因不是因为可以吃很多桔子，而是我可以参与其中。

这么想着，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因为长期的生病不但使我表情僵硬，也使我脑筋僵硬，老实说，我不知道从何下手，我没有爬过树！对于我这种病得只剩下眼睛和脑袋的身体，多走几步都累得吐舌头，更不用说攀爬这类高强度运动……正想着，身体腾空而起，把我吓得不轻，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不知哪家的树杈上，小黑叔的脑袋在我的脚边，他抬手把一个硕大的桔子放在我的手上说：“坐在上面吃更甜喔！”他说得没错，那天那个被我默默吮吸完毕的硕大桔子，在此后的日子里，再没也比这更甜的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我边吃边看着小黑叔如同这群猴子中的领导，比如说人猿泰山啥的，从这种树荡到那颗树忙乎，间或朝我吐舌头眨眼睛。我忽然发自内心的想笑，但我脸上始终是一幅长期灌苦药汤子的表情，所以当我嘴角往上裂时，我自己都感觉不自然，于是我自己试着裂了又裂，终于，在瞬间，轰然发出了正常的笑声。

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有一个苍白的小女孩坐在桔子树上练习如何发笑，虽然多次没有成功，但她还是用很灿烂和比桔子还硕大的声音笑出来了，也许这就成了我后来的性格，终究都在想办法笑着，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我想哭或是不想做任何表情。

但在那天下午，在那个桔子下肚后，我的精神力量一下子就强大起来，我感觉是吃了一颗大力丸，那精神力量足可以气死一头牛。记得那天我和小黑叔，还有很多村孩一起跑着笑着，用桔子皮，或是桔子瓣……总之是以桔子为主题做游戏办家家，我平日在家里看的小人书积累的知识在这里全用上了，我有满脑袋活蹦乱跳的点子和玩法，我还给他们讲小人书上的故事，跳书上学会的和我自编的舞蹈……总之，在那帮孩子中间，那天我是最活泼和笑得最大声的一个，精神之好令我自己暗暗吃惊，用句现在比较流行的话来说：“我发起飙来可是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喔！”

也许没有谁会想到这个季节带给那个病孩的身体和精神上的鼓励，那些成熟的果实，浓郁的香气，金色的阳光，沉甸甸的希望……那个病孩，把这一切跟丰收有关的因素全融入了她后来的生命中，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是相信，总有丰收的，总有快乐的，总有希望的，虽然现实跟梦想多数时候照不进现实，但是她也知道，桔子每一年都在家乡成熟着。

桔子收回来以后，堆在各家的堂屋里，往往堆了一屋子，个别不老实的就滚到自己所属的堆外，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捡来吃掉，似乎它们只有藏身于我温暖的胃里才会安全，我总是抱着这种心态来吃掉它们，可是它们也实在太顽皮了，滚了一个又一个，于是我牙齿酸得咬不动豆腐，肚子也是拉了几趟稀才算消下去。

那年的桔子卖完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小村子，迁到现在的家，在行李中有一麻袋我给我爸选的桔子，用我的眼光评定的好桔子。我一路想着我爸看到这些跋山涉水而来的桔子的笑脸。我很认真的来想这事，并为我爸的笑脸或是赞美兀自感动。故乡在我眼睛里融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在火车的摇晃中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我终将奔波一生的宿命。没有感伤，也没有对未来一切的惶恐或是期望，我只是很平静的作着我的旅程，或者我那时就知道，旅程在生命结束之前没有终点，所以暂时没有故乡一说。

只是那袋桔子在提醒我，我曾经在某地方呆过，并且有着痛苦与快乐。

（后记：家乡现在种桔子的人越来越少了，青壮年大多出外谋生，再没有当年的恬淡情趣。可爱的小黑叔在2002年秋季死于尿毒症，正是桔子成熟的季节。）

红头蚂蚁 · 发表于 2006-10-9 14:44

我人个认为，这是我看到楼主这么多贴子里，最好的一篇！别的不说，相信你，希望你再次带来高水平的作品

发条橙 · 发表于 2006-10-9 14:47

真是惭愧，可惜也就这水平了，我并不喜欢这一类的东西，想不到被评为最佳，唉真是奇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奇。。。。。。-_-！

红头蚂蚁 · 发表于 2006-10-9 14:54

不喜欢，都写这么好，I服了U！！！其实我想，是因为这个是多年生活堆积所至，而不是你踏着脚步想要去追求那种没有多少阅历过的东西，所以--

流浪的米拉 · 发表于 2006-10-9 15:10

我记得有句话这样说:所有的故乡原本都是异乡.......

红头蚂蚁 · 发表于 2006-10-9 15:45

以前没有听过这句话，今天在认真处学得，心中甚感激动！

发条橙 · 发表于 2006-10-9 16:41

原帖由 认真的雪 于 2006-10-9 15:10 发表
我记得有句话这样说:所有的故乡原本都是异乡.......

呐，呐呐，跟我第二段的第一句出自一个人之口，最早是在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上看到的这话，越琢磨越耐琢磨。。。。

红头蚂蚁 · 发表于 2006-10-9 17:41

祝兔子打到知己了！

发条橙 · 发表于 2006-10-10 11:58

基本上来是说英雄所见略同。。。。。

暗无天 · 发表于 2006-10-11 17:18

很早就见识过的大作,飘过....

勿忘 · 发表于 2006-10-12 09:37

真实情感的平淡写照往往比其它任何雕琢更为动人，你的大作勾起我儿时的许多经历。

太上老朱 · 发表于 2006-10-13 09:22

读了。
   这篇散文不错。作者感情细腻，文笔朴实。我说它不错，主要还是指作者表达出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一篇好的散文，一字一句中都包含着深情和寓意。
   我想在这里提出有关结构和技法上的问题，供作者参考。
   看上去，文章有两个标题。《旅者的桔子》这个标题很不错，可后面还有一个《故乡——桔子》，这是怎么回事？
   在结构上，如果作者只是想故乡的桔子，前面有关“故乡”的感叹有些多余，或者篇幅太多了些。这好像是一个除了写故乡的桔子以外，以后还会写到故乡的谷子、麦子之类的东西的一个总的引子。如果只写桔子，这部分应该非常简略，以便使文章更快地进入主题——桔子。这是大的结构问题。
   技法上，明知摘了桔花，就会少结桔子，但还是非常要去摘它，这种矛盾还可以写得更细一些，表现得更充分一些。另外，桔子收获时，那种想上树的愿望，如果写得更强烈，写得更充分，那么，“正想着，身体腾空而起，把我吓得不轻，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坐在不知哪家的树杈上，小黑叔的脑袋在我的脚边，他抬手把一个硕大的桔子放在我的手上说：“坐在上面吃更甜喔！”他说得没错，那天那个被我默默吮吸完毕的硕大桔子，在此后的日子里，再没也比这更甜的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这部分就会更动人。这两个地方都是出彩、出戏的地方。尤其是后者。
   抒情性文章，最好不要平均分配笔墨。要明白哪里是重点。然后通过场景、人物内心活动的描写，浓墨重彩地渲染，会产生更好的效果。
   对了，在一篇文章中追求最好的效果，在作文手法上必然会有所收获。

[ 本帖最后由太上老朱于 2006-10-13 10:51 编辑 ]

暗无天 · 发表于 2006-10-13 10:13

楼上点评得好专业...

发条橙 · 发表于 2006-10-13 12:00

原帖由勿忘于 2006-10-12 09:37 发表
真实情感的平淡写照往往比其它任何雕琢更为动人，你的大作勾起我儿时的许多经历。

平淡是真!谢谢!

发条橙 · 发表于 2006-10-13 12:02

原帖由 太上老朱 于 2006-10-13 09:22 发表
读了。
这篇散文不错。作者感情细腻，文笔朴实。我说它不错，主要还是指作者表达出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一篇好的散文，一字一句中都包含着深情和寓意。
我想在这里提出有关结构和技法上的问题，供作者 ...

非常专业，谢谢，以后会注意的！:handshake

宛若烟火 · 发表于 2006-10-13 12:20

在路上...有人陪你这样一路走过,是福~:)

红头蚂蚁 · 发表于 2006-10-13 13:09

太上老朱的文采放眼简阳也是一流，他是我朋友，以后我会请他常来评一此我认识优秀的作品！

太上老朱 · 发表于 2006-10-13 17:34

红头蚂蚁可别乱说话。只是，作为你的朋友，我愿意和大家一起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木鱼 · 发表于 2006-10-13 18:16

原帖由 处子与脱兔 于 2006-10-9 16:41 发表

呐，呐呐，跟我第二段的第一句出自一个人之口，最早是在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上看到的这话，越琢磨越耐琢磨。。。。

:D:lol;P

红头蚂蚁 · 发表于 2006-10-13 22:44

老朱你就不要谦虚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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