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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有人喊我。我走过整整一块田，才看清面前这位老农。高个，宽肩，长腿，阔脸，小眼睛，络耳胡，皮肤极黑，双手杵在锄把上，与周围的山水、庄稼浑然一体，天设地造一般。他用迟疑的、试探的目光注视着我，说："我叫李汉兴，和你是亲戚!"
这我知道，一看他的外形，我就知道。但是，在故乡，这种我并不认识，甚至从没有听说过的亲戚，多如牛毛。是不是亲戚，并不重要。我说："有事吗?"他腼腆地一笑，笑得很好笑，笑得与他的外形与年龄很不协调，说：“没事……”我马上明白，他有事。于是我坐在土坎上，且不忙问他，只说闲话；他憋不住了，自然要说的。
果然就说了，而且话语在我的意料之中：要我在城里为他找份工作；累不累不要紧，钱要多。我感觉到像是被他抽了一鞭。这种事我遇得多了，遇一次，得罪一人。我怎么给他解释?模仿党委书记说你的困难我都知道，相信你通过努力会战胜困难的?说你太老了?说你与庄稼地非常协调，这儿才是你的位置，而到了城里，你就不成样子?说我自己的工作，都是合同制的，合同期满，就得走人?我把眉头收拢，又舒展，把拳头捏紧，又打开，一直回避着他的目光。但事情总是要有个交代的，于是，我终于说：“我的确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帮不上忙。”
他的眼神，先是愤怒，继而疑惑，接着是吃惊。他上下打量我一阵后，便十分肯定地说：“那你在城里，没混出名堂!”这是多数回乡探亲的人，最怕提及的话题；但我与众不同。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是。”
话谈到这里，就不太好进行下去了。但是他轻轻地“哦”了一声之后，又开了口：“连皇帝都有迈不过的坎!”这话喜悦着我的心。我点点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说：“你有啥难处，给我说说，万一我能帮上忙呢?”我一愣，接着是感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着他那张，被花白胡子包围着的真诚的脸，微笑着。
这是我遇到的陌生亲戚中，因为我帮不上忙，而没有与我翻脸，反而想帮帮我的惟一的人。他对我意外而吃惊，我对他意外而吃惊。就这样，我们之间突然没有了距离。
我一直记着这位亲戚的名字——李汉兴。如果有机会，先帮他；他死了就帮他的儿子。
载于《四川文艺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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