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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四川《××报》副刊部当编辑记者时,接到老乡钟志荣打来的"报料"热线,说是简阳乡坝里有一位巴老先生,是著名的自由撰稿人。他有十几个大本子,里面全是诗作。这些诗,很少投给报刊,而是因地制宜,择优卖给左邻右舍。谁要买诗,只消支付五元现金,说明用途,他就背过身,打开本子帮你选。选好了,马上抄给你。若不满意,可以当场修改润色。据说,诗中没有风花雪月,但见雨树雷日,如同老牛筋,很有嚼头。
我想:谁是巴老?先去看看再说!便按照"报料"线索去拜访巴老。一见面,我就提出拜读巴老的作品集,立刻遭到了拒绝。老人家还大放獗词:"从我自学成名,批量创作出雅俗共赏的传世之作以来,你们窄巷子里市作家协会的作家,你们红星路上省作家协会的作家,北京农展馆十里中国作家协会的作家,在我的眼中,就幼稚得很了!这年头,艺术家们早挣钱玩女人去了,捍卫艺术的只有我这种乡村无产阶级革命家了!我活得很充实,自我感觉非常良好,夜旰日劬,不知老之将至。"
自我批评总能让人相信,自我表扬则不然;吹捧是可怕的,吹捧不成功更可怕。但我还是接口说:"是啊,风景看久了,就不成其为风景了;老婆看久了,哈哈,是不是呀!--做革命家也不错啊!"
巴老不答,又自夸道:"考你一道题,量你是答不出来的——唐朝最著名的诗人是谁?不知道吧?听好了,是张打油!只有他,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连我都没有超越他。我拟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辞,就着重提到了张打油!”
噫,巴老已经做好了获奖准备?这让我吃了一惊。
经过艰苦谈判,巴老同意先念标题,由我选诗,稿费从优,每首六元,还必须马上支付。我选了五首,准备自留把玩;兹录于后,以飨读者。
第一首是《献给老幺妹》:“白天想你在街头望,晚上想你在床上翻;白天晚上光想你,街头望来床上翻!”第二首是《颂城郊农忙》:“村民致富忙生产,为国挑完大粪坑。抢种抢收广积粮,一举生个胖娃娃!”第三首是《结扎上环抒情怀》:“结扎不是阉割,性交照样快乐!亲爱的男同胞们,放心地去割,割!上环不是上锁,亲嘴毫无差错!亲爱的女同胞们,放心地去锁,锁!”第四首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爸不算贼;瞎爷瞎奶过一生,谁也没有见过谁;不埋怨来不气馁,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第五首是《母亲节抒怀》:“你是亲妈我是孩,一头扑进妈的怀。卟叽卟叽吸奶水,又香又甜味不赖。谁敢和妈过不去,两拳擂到大门外!”
巴老喜获三十元稿费后,问:“还要不要?”我答:“到街上复印一套,我全要!”
巴老先表态:“不。将来我要学习司马千,‘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学习白居易也行,把诗文全部藏起来,至少要藏到峨眉山或者青城山去!我淡薄名利一辈子,准备一直淡薄下去!”沉默一阵后,又小心翼翼地说,“报上登了的,买版权,价钱贵哟!”
我不高兴了:“鬼才要你的版权!知识分子一旦成为金钱的奴隶,马上就会丧失独立的人格。传统的中国文人向来是视金钱如粪土的。陶渊明不肯为三斗米折腰,当然不知道是不是嫌少;我的祖先李白不肯摧眉折腰事贵权,当然那贵权不是皇帝;毛主席年轻时只求学不谈女人,当然后来多次涉嫌犯下重婚罪。这些就不多说了。就在三四十年前,我们伟大的党还让知识分子们劳动改造,让学者擦厕所,让教授挑大粪,让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说不定自有它的道理!”我说完,想告辞,却被当作大买主纠缠住了。
恰好有小学生来买《庆十•一》。因为没有现货,巴老只好即兴制作。
我想:白鼠黑鼠,逃出猫爪就是好鼠!便趁其业务繁忙之机,脱身离去。出得门来,还听到他在抓紧时间为小学生补课:“如果不对你这种接班人强力灌输我伟大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你就永远不能成为社会的栋梁,难免会在刑场上了却一生。我的智慧在传统时代能排上用场,面对新潮,同样!以后你也要读一点哲学,记好了!”小学生说:“少啰嗦,把诗交出来。再上课我以后不买你的诗了!”
路上,我想起“卟叽卟叽吸奶水”等佳句,决定赶紧回到成都,与同仁们共享。
大约过了半年多,一天,有人打电话到编辑部,直接找“李某”,说他赋闲很久了,为了代表中华民族冲刺诺贝尔文学奖,刚刚构思完一部约九百万字的长篇经典传世小说,问“贵报”要不要,若要,他就加班加点每天写几千字,每月写十万字,供副刊连载。
这种热情万丈的读者我遇得多了,早就积累了不少应对经验。我连忙说:“副刊版面有限,不能用长篇。”
那人又说:“那么千字文总可以用嘛,反正我每天可以创作六七篇!”
这下,我就不便拒绝了,只是体内的本我不停地叫唤:“苦啊苦啊……!”
下午上班时,一位脸放红光的老头早堵在了门口。他用宏亮的声音说:“我姓巴,以后你们就叫我巴老吧!哪位是领导?我的千字文经过精心润色后,已经再次杀青,什么时候能推上版面啊?请相信,我是具备在龙王爷面前卖矿泉水的潜力的!——嘿,老李,上次你要买我的版权,别忙,我还在考虑卖不卖个涨停价。”
我一看,这不是“卟叽卟叽吸奶水”的巴老吗!
这时,部主任接过了巴老的稿子,摇头晃脑地缓缓念道:“《老夫——喜游——三环路》!”
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种反映城市建设的稿子,若是新闻,应该投日报早报晚报;若是文艺作品,那就太老套了。
主任在巴老热情而自信的目光笼罩下,不忍心一烧火棍将稿子敲死,便装模作样地阅读着。
哪知巴老一眼看穿了她的把戏,豪迈地说:“不行你就说不行,别勉强。我最近几年一般是白天睡觉,晚上文思泉涌,创作激情空前高涨。老骥伏枥,母鸡孵蛋;烈士墓前,黄泉路上。闭目虽可养神,忧劳才能兴国。我这一辈子啊,恐怕要吊死在文学这棵大树上了。没有办法啊,我们搞文学的,感情比一般人要丰富得多,澎湃得多。从气质上说,我是属于艺术型兼奔放型的,就该当作家,道路越坎坷我的情绪越高昂;高昂就是火花,星星之火,不能屙尿淋熄,而应该让它燎原。不要看我老,1958年我就在县文化馆的油印小报上发表过一首诗,那首诗和共,产主义有着密切关系。最近简阳报名记钟志荣夸我说,‘天下才分十斗,你独得八斗,天下人共用两斗。’作家协会已经勒令我填写入会申请表了,很多学生都买我的作品回去收藏,因为它们全是自然主义与浪漫主义外加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产物,纪实兼抒情兼榨秤,兼充满哲学玄机。我还要写电影剧本。写剧本的注意事项我早就烂熟于心了,比如,女主角伤心了,跑呀跑,最后一定要抱住一棵树,才能开始哭;一旦放仇人走,只能说,‘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别让我见到你!’如果钓鱼,就安排两个人谈话,谈完了就钓上一条鱼来;打电话时犹豫半天不说话,对方不能挂;救过的人一定会在关键时刻帮上大忙;缝衣服的下一步是刺到手,再跑一个人来帮忙包扎;坏消息来了,手里一定有碗,碗一定要打烂;剧烈咳嗽后要用白帕子捂嘴,让白帕子里点缀红血……我的创作方法是先写长长的序幕,演到最精彩的时候,突然定格,音乐暴响,并隆重推出黑体字的片名——注意,黑体字的下方都扭了拼音的。目前这样的序幕我已经呕心沥血完成了十二个。总之,情趣和技巧是多方面的。不过也很辛苦,要不是大拇指和食指苦苦支撑着,我的眼睛早就睁不开了。唔,你手里这篇如果不行,我的意见是换一篇。”
主任顺水推舟,“这篇稿子还差那么一点,不多,就一点,只有麻烦你老另外写一篇了。”
不料巴老火速扯出一沓稿子,挥舞过来,一下塞到主任怀里,说:“不麻烦。我各种体裁都有所涉猎,计划全方位开花,早就写好等着了!若是立意不行,这里有立意深刻的;若是意境不美,这里有意境很美的;若是行文呆板,这里有情节曲折,故事性比推土机还强的。不可能一篇都不行,除非你是个‘黑哨’!”他的脸红得越发亮堂。
主任愣了一阵,像是在洗耳恭听,其实是在默读《三十六计》。只见她突然一拍脑门,果断地把烧红的炭圆传给了我,“你来你来,我还有个会要参加!”说罢,转身逃去。
我无可奈何,只好接过巴老的稿子看了看,计有散文《终日与上级心连心》、小说《我家的胖狗水扁和汤圆》、纪实文学《文殊院有多少老和尚》、言论《唐朝最著名的诗人是张打油》、抒情诗《地球啊地球,中国哟中国,四川呀四川》。说是千字文,每篇不下七八千字,连诗歌也超过了二百行。再流览内容,什么“立意深刻”,什么“意境很美”,什么“故事性强”,全挨不着边。偷眼瞟瞟巴老,他正在冷眼监视着我,一副“看你还要耍什么把戏”的神情昭然已揭。
这时候青年编辑小康一蹦一跳地进来了,我俯身一把抓住他,急切地说:“快来拜读巴老的作品,通俗易懂。我……我也有个会要参加!”移交了稿子,便快速撤退了。
后来得知,当时小康也想溜,没料到被顽强的巴老两把抓牢,不容分说,只顾自己说:“你们封锁一个文学家的哲学脑袋,想迫使我甚至我的接班人永远在黑暗中摸索,办不到!我多次看到过老省委书记赵,紫阳,并让他亲切握手,你们不能这样目中无人!”拖出门,推进总编办公室,声情并茂,满腹委屈地告了众编辑的状,大红脸都气成了小白脸,并扬言“哪个阻止我发挥余热,就要发动广大群众,明年不订你们的报纸了!”
最后由总编出面,收下了巴老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来的十多首不押韵的四行“七律”、八行“五绝”,当即承诺绝对择优发表,他才息了怒,老白脸重新回归大红脸。临别时,这老儿又一次文思泉涌,专门为总编吟诗一首,标题是《做人要做这样的人》,并要求总编“整顿编辑队伍”,建议小康“端正态度,认真向总编学习,以期取得长足进步。”
几天后,一首署名“诗坛老匠巴鲁郭”的古体诗果然上了纸。印刷前看清样,副总编认为“匠”应该为“将”,但并没有改正。
当天下午,小康冲进办公室,报告道:“快快快,巴老头铆上我们了,正抱着一摞稿子,杀上楼来!”
我和主任立刻惊慌失措。转眼间,巴老进来了,说:“我润色了一首旧作,叫《母亲节抒怀》,你们听听如何——‘你是亲妈我是孩,一头扑进妈的怀!……’”
我接着念道:“‘卟叽卟叽吸奶水,又香又甜味不赖。……’”
这就勾起了同事们那沉睡了的记忆,主任、小康、我,跟随巴老一起朗诵出了同样经典的最后两句:“‘谁敢和妈过不去,一拳擂到大门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伙都笑开了,连巴老也笑开了,说:“都知道了?!事实又一次正明,只要是传承了民族文化精髓的优秀作品,不传遍全世界才怪!”顿一顿,又说,“不过你们的笑声很歹毒,是对艺术的亵渎和不敬!”
载于《成都晚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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