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补药
陈水章
今天,你到阳安贾家镇,随便拉住个人来问:你们现在的镇长是谁?恐怕很多人对走马灯一样转来换去的人民公仆未必答得上来。但是你要问起陶春庭陶补药怎样,几乎大人小孩都能说上几句。一个普通百姓,没有一官半职,也无惊天动地伟业,而且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竟然还被人们记着,并能将他诸多善举与轶事讲述得清清楚楚,津津有味,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
“文...革”中,与成都紧邻的贾家镇,革命的热闹劲一点都不输给省会。满街的红旗,满街的人潮,你杀过去,我杀过来。今天破这个“四旧”,明天立那个“四新”。庙宇、菩萨、长衫、裙子等涉嫌封资修的东西,一夜之间即被摧毁。镇上有个女人,晚上穿条裙子在自家小院里显摆,被红.卫.兵从半掩的门缝中窥见了,结果头发被剃光,游街三天。女人受不了羞辱,疯了,跑了,至今没有下落。
可是这镇上却有一个人,头上罩顶旧毡帽,脑后飘着一条满清时代的长辫,鼻梁上架副没有镜片的小圆眼镜,穿一条用土棉布缝成的吊带西裤——这么一个集“封、资、修”于一身的家伙,竟然满街招摇,却没人去管他!
听说想整他的也大有人在,只是害怕触犯众怒,才采取了眼睁眼闭的放任态度。
陶补药能受到庇护,逍遥“法”外,关键在于四十多年前那段大饥荒时期,他的一个祖传秘方,曾救了镇上不少人的命。上世纪生活最困难的年代,镇上的人得了肿病。眼看着每天街头巷尾,都有人沦为饿殍,有的人家绝门绝户,连收尸都没有人出面。这种比瘟疫更甚的景象,让人们恐慌了。这肿病乃饥饿所致,没有货真价实的吃食填肚子,那就只有继续死人。在此紧要关头,陶补药献出他家的祖传秘方,并亲自动手在自家大门口架瓮子锅数口熬制,整天烟火不熄。前来就医者每人几碗汤剂。结果那秘方汤剂救活了一批批生命垂危的人。小镇人感恩戴德,当然不允许有人伤害陶补药。此外还有一种说法,说陶补药能躲过“文...革”浩劫,最终没有倒霉,是因为他会武功。陶补药究竟会何种武功,小镇人没见识过。不过只要有人喊:“陶补药,立一个。”他立马就会俯下身子,双手撑地,倒立而行。他这点绝技,在他八十高龄时尚能表演,着实令人称奇。
然而有人私下议论,陶补药的医术实在不敢恭维。他那自称的祖传秘方,经行家辨别:吃了不害人,不吃也无妨。那秘方为什么会救了那么多人呢?原来当年陶补药不知从哪里搞来好些猪心肺,与夏菇草、马齿苋等中草药一起炖煮。想想看,在那饥荒年代,草根树皮都啃光了,突然有带油水味儿的猪心肺汤喝,不管用那才叫怪呢。但是也有人反对此说,认为那是同行对陶补药的肆意贬低。不管怎么说,有个事实不能否认,那就是后来镇上有了卫生院,村里有了医疗站,陶补药的生意日渐衰落了。
来光顾药店的人少了,陶补药显得多少有些落寞。
陶补药可以忍受贫穷,但不能忍受没有善行。在他那间百年老屋门上,出现了一块匾额,上书“鳏寡孤独者,来本店就医,费用全免”。
偏在这时,他的一位好友——当时在镇中学任教的傅正江先生来了。傅正江为人幽默,喜欢言笑,调侃道:“陶补药,你真会宣传自己呀。”陶补药不解。傅正江扳着指头,一字一顿地分析:“全镇鳏寡孤独者有多少?鳏寡孤独者中承认自己是这身份的又有多少?承认这个身份,到你店上来看病的又有多少?免费来看病的鳏寡孤独者中,连鸡蛋小菜都不谢你一点的又有多少?所以,表面看起来你是在做好事,实际上你是在宣传自己,在出风头。”
没想到好朋友之间的调侃玩笑,让陶补药一下子火了。他将傅正江轰了出去,好长一段时间不再搭理这位结交多年的朋友。
“文...革”后期,陶补药的生意近乎歇业。这时,他已经八十五岁高龄,身体依旧硬朗。镇上的人想不明白,论家当,陶补药几乎没有,论收入,陶补药甚至不如附近的农民,他到底凭什么这么活得?毕竟没事做的陶补药也很苦闷。又有人大胆预测:陶补药只要脸上不见笑容,死期就快到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高高兴兴地出现在小镇上。
陶补药的头上依旧罩着那顶旧毡帽,脑后依然飘着满清时代的长辫,鼻梁上依旧架着一副没有镜片的小圆眼镜,身上还是套着土布吊带西裤,惟一不同的是,他随身多了两样东西——一把火钳和一条土布口袋。每当太阳升起,他就从那间百年老屋里出来,穿街过巷,边走边盯着地面。看到地上有玻璃渣,或是带文字的纸片,他都用火钳小心地夹起来,装进挎在肩上的灰色长口袋里。
每至周末的下午,陶补药总会携着两大口袋东西来到河边。他先挖好一个土坑,然后将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清理,把玻璃渣拣到一边,字纸拣到另一边,再将字纸装进米筛,放入河里,象征性地洗一洗,又倒回地上晾晒。自己则坐在一旁,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河面,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灵魂出窍,四大皆空;又好像是一位落魄的行吟诗人,面对一江逝水,思接千载,欲语还休。当不远处的小学校里响起钟声时,他才站起身,划燃火柴,焚烧字纸。最后,他将纸灰与玻璃渣一起埋入土坑。陶补药做这件事时,一丝不苟,神情专注,极像在举行一种宗教仪式。
陶补药九十岁时,出门少了。天气好时,他会吩咐家人在院子里那株老柏树下放条板凳。他坐在树下面,正对着镇中学所在的方向,觑着眼,似乎在等待,在期盼。
终于有一天,他的好友——镇中学的傅正江先生来了。
傅正江一脸歉意地说:“那年,我不该调侃您的善举。”傅正江指的是陶补药为鳏寡孤独者免费治病一事。
陶补药忽然“嗨”了一声,朝家人喊:“傅老师来了,快把我那包好茶拿来!”
两位老朋友同时哈哈大笑。
第二天凌晨,天将明未明时,陶补药走了。老人享年九十三岁。 |